空欢风月
绝音宫中的守卫并不多,使奴更是少之又少,不知是司幽贵族自信于自家的巫蛊术,还是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乐享天居,让外人看起来毫无居安思危的意识,又或是故意为之?让羽民看到他们此番无心严防警戒的情形,好教敌人掉以轻心,然后一网打尽?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稍大一些。
跟着我们一起混进来的使奴七绕八绕地穿行过几道回廊之后,拐进了一间普通的房间,我和墨漓又趁机溜开,闪身躲藏在屋角门缝,在这虎口之内小心翼翼地探寻。
绝音宫由两座黑曜晶石山体开凿构建而成,身处其中,犹如在陀螺里面行走,上方是一座尖鞘空心山倒立压顶,下方一座倒锥垂岩作底,两座大山岩石宫殿底面接合、雕空,中心则为火离大殿。
大殿第二层齐齐整整全部是房间,呈同心圆由里到外扩展排开,圆心作为单独的一间房,越是处于外围圈层的房间,数量越是多如星罗,每一个房间都不知道住着什么秘密,虽然有些好奇,但我们并不便将其打开,当下只需顾着找到出路,不碰见司幽,就算是莫大的幸运了。
我悄声问墨漓:“这些房间一个个锁地密不透风,里面有什么讲究没有?”
墨漓道:“这是羽民曾经用来存放珍宝和兵器的隔间。”
我“哦”了一声,道:“那司幽如今会用它们来装什么呢?”
墨漓不语,每当他忖思的时候总是换成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好像乌云遮月一般。“这里是星云殿,不宜久留,赶紧离……”
“开”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我心中一紧,暗叫不好。
只有那间统摄大殿的中轴房间固立不动,这一整层的星云大殿忽然自行转动起来,所有能够见到的出口瞬间全部闭合,我们像骰子盅内的骰子,被好生生晃荡了几圈,等到停下来以后,发现所有房间的位置已经全部改变。
奇门遁甲?站定之后,我问墨漓:“这是你老家,你知道怎么出去吧?”
他将星云殿环顾一周,道:“以前跟繁阳来这里几次,还能出得去,如今忘了。”
我大吃一惊。转念又问:“这个‘繁阳’是何许人?”
墨漓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伤感,淡淡道:“我弟弟。”随即很快又恢复成平素里波澜不惊的表情,道:“这殿里的结构很复杂,当初虽花功夫记下了,但是其中千变万化,还没来得及参透。”
我不安道:“恐怕司幽已经参透了。”
忽然只听得一声门被拉开的声响,我们面前的房间被人从里面打开,然后一个人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
除非躲进其中的一个房间里面,否则我和墨漓无处藏身,但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房间里面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我和墨漓立即垂首侍立,假装两个走错路的使奴,同时各自做好搏杀的准备。
“嗯哼?两个。”一个女子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声音娇柔,掩不住受宠若惊的欣喜,“过来,让我看看。”
我和墨漓只得一起慢慢移步走到她身边。
“抬起头来。”
然后我们又像后宫妃嫔被翻牌临幸一般,抬起头来任凭眼前这个司幽女妖欣赏挑选。
再然后,我和墨漓看到一幅足以令人流出鼻血的画面:眼前这个女妖全身居然只用一匹几乎透明的红色软纱裹身,肌肤如凝脂似白玉,玉兔胸脯和蜜桃丰臀在红纱里若隐若现,风情万种;声音与她本人一样旖旎慵懒,美艳不可方物,令人不敢与之对视。房间之内有水雾弥漫,热气腾腾,夹带着浓浓花香,馥郁花香掩盖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想来是个不在乎世俗之礼的女妖正刚刚褪下衣衫,准备沐浴。
看到墨漓,她表现地又惊又喜,伸出削葱玉指,停在墨漓的鼻尖前,展颜笑道:“就你了,进来伺候吧。”
我大惊,连忙以眼色示意:怎么办?
他脸色难看地回了我一眼:且行且看。
看到我不识好歹地站立一旁,女妖精冷冷地抛下一句:“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吧。”
“我这里凉快地很哪。”一个男子的声音自身后懒懒响起,“快过来。”又有一间房被人推开,只见一个上衣未着的男子抱臂斜倚在门框上,双拳捏石如握卵,嘴上带着不羁的浅笑,左耳穿钉挂环,一对浓眉飞入鬓角,眼中写尽世故和狡诈,漫不经心地看着人的时候有些许温和。
“什么时候你翼沐浴也需要人伺候了?”女妖嘲笑道。
那个名叫翼的妖精自嘲道:“是了,我皮糙肉厚,就连你这司幽第一美人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但是这一身的血水不找个人给我洗洗干净,只怕等会儿去了火离殿,不被尊主和大人们赶出来,也要教残雪嫌弃一番哪!”
鳞似乎对听到“残雪”这个名字不甚愉悦,冷冷哼了一声。
翼有意无意地讨好说:“啧啧,看看你这身段,难怪连身为七巫的无涯都甘于屈于你膝下……”
“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拔出来!”像是被人道破了秘密,鳞的言语像一把利剑,唬得翼故意装作害怕捂住了嘴,点头表示自己相信她敢随随便便把人的舌头拔出来。
鳞一把将墨漓拽进了房间,紧紧关闭房门,我暗自心惊,忍不住替墨漓担忧。
此刻我却需要为自己担心,我呆呆地看着翼,有一种拔出星霜刀,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
他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我又不会吃人。”
我:“……”。
翼的房间里有一方极其宽大的浴池,池中水热气蒸腾,没有鳞房间里那样的浓浓花香,反倒是弥漫着一股醇厚的古木香气,即便混合着他身上的血腥之气,也没有让人产生不安的感觉。
他将自己整个浸润到浴池之内,然后带着湿漉漉的头发浮出来露了头道:“过来,帮我搓背。”
我脑海里浮现出日后这一整层星云殿被我连同这里住的司幽妖精一同活活烧死的画面,但现实却是,我不得不拿起浴巾去给这个司幽搓背的不忍直视的画面。
翼的背伤痕遍布,很难找出一整片肌肤完好的地方,在温暖的水中,这个司幽妖族人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骨胳经络能被看得一清二楚,青紫色的血管像老树根一般盘绕交错,留心细看又发现经络清晰分明,有理可循。
翼似乎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惬意,打断我替他搓背的动作,叫道:“停下来吧,还是算了,照你这么个搓法,老子的伤口都要裂开了。”
他将身体沉入水中,长长地舒口气,也不管作为一个使奴的我是否有资格听他的胡言乱语,自顾自地道:“没用的使奴,这样活着很有意思么?长决和逢生那两个家伙果然是吃素的,连捣弄些蛊毒都不说说是要孝敬大将军的话,找来这么些残次品糊弄,唉……真是怀念当年那场战争啊,哪像现在,专门对付你们这么一羣老弱病残和手无缚鸡的羽民本来我也认了,还要跟那羣乌合之众勾心斗角,累死老子了。”
“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翼冷笑道,“战场才是我们这些人的归宿,苟且偷生却是你们这些羽民使奴的活法,真他娘的憋屈!”
想到眼前这个妖精日后可能会成为战场上的对手,我浮现出想要杀掉他的冲动,然而像他这样的杀手,对杀气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只怕我还没伸手去碰到星霜刀,他回头就把我给灭了,我只好继续呆若木鸡。
“宴席有一餐是一餐,有一顿是一顿,餐餐都是提前的祭奠,顿顿都是送行的亡宴,说什么庆功犒劳,不过是安慰安慰我们这些……嗯,其实跟你们一样的奴隶而已。”翼着牢骚一大堆,虽然让人听起来特别烦躁,但也能让听者有种感同身受。
“七巫那羣装神弄鬼的家伙,仗着有大祭司撑腰,一个个谁都瞧不起谁,无涯他娘的这个小白脸,骨子里就是个好色之徒,长决跟逢生一个臭脾气,天天钻研些害人的蛊毒,你们这些使奴啊,就是他们俩的牺牲品,冷月、红叶呢?又天天为了在眠风面前争风吃醋,丢人现眼……啧,也就残雪还能顺顺眼。”他最后摇摇头,不再言语,不再多想,整个人都沉浸在疗伤的药浴里,安然睡去。
我听着他把司幽妖族的七巫尽情痛快地谩骂了一遍,平素里没人愿意倾听这些性命都不属于自己的杀手的肺腑之言,他只好对毫无意识的使奴倾吐积闷于胸的牢骚,我便得出个“原来妖精都活得这么累”的结论,然后仍旧也很累地保持着一副呆傻的模样。
忽然间,星云殿又转动起来,翼却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也不慌忙也不露头,依旧泡在药浴里,等到大殿稳稳停下来之后,只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向翼和鳞的房间方向踏来,脚步之声似擂鼓,所有房间禁不住颤颤而动。接着,便是一个洪亮粗犷的大汉声音穿透房间,响彻殿堂:“翼!鳞!头叫我催你们来了,洗个澡都磨磨唧唧的,鳞也就算了,翼你他娘的别像个娘们儿!给老子快点!”
来者应该是孤介手下三大杀手之一的甲。
“你在门口给我等着。”翼冒出头来,不紧不慢地撂出话。
站在门口的甲有些气愤,却也无奈,想要砸门,却也没胆,想来是个虎狼脾气弱猫胆的没脑壮汉。
翼从浴池里起了身,我连忙在他出浴之前转过身去。
“怎么,把衣服给我取来穿上。”我依言而行,给他整冠系带完,甲终于耐不住性子推门而入,脑袋险些狠狠磕在门框上,一见到翼,原本准备破口大骂的冲动改换成惊喜般的调笑:“哟,我说你怎么洗个澡比婆娘滚水还要拖沓,敢情是摊上了这么个貌美的小使奴,诶,我说大战三百回合也确实该费些时辰,是不是这么个理?嘿嘿!”
听得甲猥琐的调笑,翼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说道:“你这就敢没头没脑地闯我房间里来,有胆子去叫鳞啊。”
我暗暗为墨漓如今的处境提心吊胆起来,碰见了这么个风骚的女妖精,一贯面冷心静的墨漓又该当如何应对?反正那不识好歹的女妖算是跟墨漓把这梁子结下了。
“哦?鳞又从哪里弄来个小白脸儿?就一个无涯还不够她受的?”甲裂开满嘴黑牙笑道,壮观的肥肉随着他笑起来而微微颤抖,他马上走出翼的房间,径直去敲鳞的房门,高声叫道:“鳞啊,云雨风月不急于一时啊,尊主的晚宴去迟了可就有罪了,还是赶紧把那小白脸踢下牀来,跟我们一起去火离殿来的要紧!”
房间的门被人狠狠打开,衣衫比方才所见的保守了许多,却依然酥胸半露,鳞冷冷说道:“走啊!”她踏出房门来,紧跟着的墨漓也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我骇然,看他这么一副表情,不是被女妖劫了色还能是什么,我甚至不敢想象她这身衣衫是墨漓给她换上去的。
“嘿呦喂,这个使奴……你们哪寻来的?茫渊还有这等的上品?难怪把把老子丢下不顾,原来是自顾自地风流快活去了。”甲看见墨漓走出来,颇有些吃醋,却是眼前一亮,惊喜万分地赞叹道。
“比不得你这个有龙阳之好的主儿,要找英俊貌美的使奴,等哪日也立了功,自己跟头儿要去啊!”鳞没好气地说。
“茫渊里哪个相貌不算好些的男妖不都是被你强抢了去,尊主几次看在孤介大人的面儿上才不和你计较,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翼一面坏笑一面警告道。
“去,谁还没个喜好,老子就喜欢男人!怎么着?茫渊妖域里的妖怪们都知道,老子不觉得丢人!”甲理直气壮地说道。
墨漓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阴沉无比,看情况随时都要转变成雷霆暴雨。
翼打断道:“行了,你兄弟我也不觉得你丢人,别在这里耍嘴皮子了,还有个晚宴在等着呢,听说舞雩姑娘也会来,不知道有没有眼福看她跳舞。”
墨漓听见“舞雩”二字,神情忽然一变。
“哎,这两个使奴也得跟着一起去。”甲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