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登场
虽然自信我们的使奴伪装能够瞒得住一时半会儿,但是眼下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深入虎狼巢穴的危险程度,此去面对的是那位名唤“夜阑”的司幽妖族领袖、曾经带领司幽妖族将千千万万羽民战败的大将雷纨以及手下掌管着七巫三士的副将孤介,说什么不害怕的假话,那都是自欺欺人。
五人去往火离殿,我和墨漓跟在三士身后小心侍奉,可谓步步惊心。火离大殿大有干坤:除了一方十分小气的、只可容纳一人侧身而入的小门,整座殿堂封闭如同合锣,不见一丝缝隙透光,也因此看不清其中有多宽多大,我原以为那身形比起肥猪大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甲难以入殿,却出人意料地只见他合拢粗壮的四肢,软肥脖子厚下巴一伸一缩,轻轻巧巧地就将自己的身体摺叠起来,毫不费力地就穿过了那道窄门。
火离大殿唯一的照明来自于大殿之顶——一团始终燃烧不灭的火焰,火光映照得整个空间如同森罗幽冥殿堂;与那团照明火焰相对的地面则是一方可容纳五十人立足的平整石台,石台周围则有清清水池环绕。再往外扩展开来则是两圈长桥流水形状的象牙宴桌,既与水上石台相围,又向那殿阁高处的王座拱卫,桌上摆设各类珍馐果品美酒,王座右侧的桌下已有五人入宴席。
从大殿入口看去:首先望见一名仪表堂堂的男子:秀眉藏发,面若白玉,衣襟敞开,半遮半掩,显然是故意敞露的胸膛却比脸面更加莹白;他十指纤纤修长,轻抚着一支节杖,面对满桌的华丽筵席,那人与所有人一样静坐不动——其实妖皇未到,所有人都守着规矩,不敢对眼前的美酒佳肴伸手。看见我们进殿,他的目光先落在了鳞的身上,暧昧狡黠的眼神变成一只手,将鳞的浑身上下抚摸了个遍;鳞回个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转过身坐到王座左侧的宴桌下,面对这两人短短的眼神交会,在座之人都视而不见,或者说是习以为常;那人随即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有些讶异,又不敢表露,只是敛住情绪,似笑非笑,让人浑身不自在。想来他就是那表面气度不凡实则色心暗藏的与鳞相好的——无涯。
坐在无涯身侧的是两个美貌女子,两人的长相除了孪生姐妹以外无法解释,五官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各有不同,衣着打扮却完全不似司幽巫女所惯常的那种素色简朴,反倒像人间青楼花魁舞女那般鲜艳而招展,她们姐妹俩应该便是那为了同为七巫的眠风而争风吃醋的冷月与红叶。
冷月和红叶身边又坐了两个男子,一个高一个矮,高的如枯木死树,矮的如干尸死人,两个都是一样的目光呆滞,脸色极其苍白,双手不离那支巫士专佩的节杖,像是中了三界之内无药可解的剧毒一般,指甲深紫乌黑。不用说,这定是那最善于施用巫蛊之术的两个兄弟——长决和逢生。
翼、鳞、甲在石台的另一侧宴桌全部落了座,我和墨漓作为使奴侍立一旁。
大殿之中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男子进了殿来,也是个乌发白麪的风雅公子,生得一张专门迷倒少女的俊颜、颠倒众生的俏脸,但他既没有无涯那般表面故作风流、心内暗藏淫邪的虚伪假态,也不将翼那种始终把参透命运般的玩味嘲笑和破罐破摔的吊儿郎当挂在脸上,只是长身而立,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一进殿,坐在对面宴桌上的冷月和红叶就振奋激动起来,引得两个盛装打扮的七巫大人不顾身份也不管众人相看,不讲矜持地搔首弄姿起来,一心想着要把自己最美艳最迷人的面貌呈现在心上人面前,“女为悦己者容”的做派在这两姐妹的身上表露无疑。生得这副容态又能把冷月红叶这对姐妹花迷得七荤八素的,除了眠风,又还能是谁?
眠风入了殿,带着亲和的笑容看了一眼对桌的冷月和红叶,礼貌地向那两位不顾惜姐妹情分为自己争风吃醋的姐妹点个头,也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捡了一个与翼邻近的位子入了座,再不去多看一眼那对姐妹花,反倒与翼客客气气地寒暄起来,翼倒也愿意跟他客气,两个身份阶位差不多的司幽大人一时之间相谈甚欢。
小喽啰们差不多已经到齐,等了片刻,又有人入了殿,又是一个冷艳女子,她没有为了参加此次宴会而精心装扮,甚至梳洗也只是草草了之,只穿了一袭黑色薄衫,那衣衫裁合十分得体,不似鳞和冷月与红叶那般有意展示自己充满风情的傲人胸脯,反倒愿意将自己一身的妖魅身段紧紧收束在那身黑衣之下,然而她越是有意遮掩,却越是教人移不开目光,让人忍不住多去看她几眼;她神情冷胜千年寒冰,眉睫之上似乎都布结着一层冰霜,任凭见了谁都始终是同一个模样,只怕人家盯着她多瞧上几眼都会如落冰窖,冷月、红叶、鳞见了她进殿,都没一个好脸色,无涯的眼睛却是看得直了,残雪,果然是名如其人,冰山美人环顾大殿,冷冷轻哼了一声,然后捡了甲身边的位置落了座。
“哟,大美人,您坐我这儿?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啊!”甲眼睁睁地看着残雪往自己身边坐下,憨憨笑道。残雪却只将他的话当作一个不响不臭的屁,一放了之,再不理会。
等了一盏沸茶泛泡直到凉为温水的时辰,一个声音自殿门口传来:“都来了?”声音半老,沙哑而温厚,透着十足的中气,听得来人的声音,七巫三士全部噤声,立时站起来侍立而待。
只闻其声,还未见其人,墨漓忽然全身微颤,阴沉紧皱的脸,不敢说是恐惧还是愤怒,雷纨终于要露脸了吗?我轻轻扯了一下墨漓的袖口,示意他安下心来,注意场合,免得暴露了身份。
那人话音一落,却没有见到他从大殿门口出现。王座左右两边的副座上有紫烟一幌,便看见两人落了座:王座之右是一个银丝灰鬓的大汉,年岁若以凡间人来量,看起来不过知天命的岁数;两道飞眉似涂染了乌金而泛黄,一双金瞳看得直教胆子稍弱的人肺腑寒凉;他穿一身刀枪难入、水火不侵的军甲,披着一袭似以铁水浇铸、狂风难撼的战袍——比起我的鱼鳞甲和冰绡斗篷丝毫不逊。
王座之左却是一个面无表情而脸色苍白的少年,同样是穿甲披袍,却没有雷纨那般万人敌的大将毫凛气概,反倒像一个病入膏肓而久患无医的孱弱秧子,虽没有出众之处,却也难以令人忽视。这样一个奇怪的少年便是手下掌管着七巫三士的司幽副将——孤介?
在座的七巫、三士、使奴全部俯首行礼,而雷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示意众人重新落座,因为接下来登场的,便是受司幽万民供奉参拜的尊主——夜阑,雷纨与孤介恭恭敬敬地起身,迎拜他们的尊主。
虽然是司幽妖族的领袖,但是来者并没有七巫三士那样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别出众之处,也没有大将军雷纨与副将孤介那般讲究排场的来势,他就像一个闲来无事只当寻常散心玩耍的普通年轻人那样,优哉游哉地从殿门口走进来——他年纪轻轻,看上去与墨漓年岁相仿,两条黛色秀眉衬着一双丹凤眼眸,玉鼻如雕,红唇皓面,长相堪比出尘的少女,却兼具帝王世家的男子英气,若非用心观察他那一双眉眼的细微姿态,则难以看出,其实他神情之中隐约透着淡然和落寞;眼前这个司幽领袖,竟然随随便便套了一身象征着尊贵身份的长袍,但从他不自然也不习惯的举止之间来看,似乎是很是对自己身上这身看似雍容霸气实则难以忍受着装十分不乐意。
见到众人对他行着大礼,他表现得很不耐烦,但随即被另一种麻木和惯常的情绪所替代,只是顾念身份地说出一句:“众位请落座吧!”大殿之内,没一个人敢先落座,全部恭恭敬敬俯首侍立,直到夜阑在王位上懒散地摊着腿坐下,又等雷纨和孤介先后落了座,其余人方才落了座。
“怎么?都不饿么?在十万封山跟羽民余党折腾一番,酒也不敢喝,肉也不敢吃了?”夜阑显然不喜欢属下面对自己的这种模样。
“尊主,此次清剿羽民有些漏网之鱼,您看……”雷纨直奔主题。
“不用跟我说这些,该奖该罚,哪一次不是您老人家说的算……”夜阑有些厌烦地打断雷纨的报告,不顾场合、不留情面地说,虽然雷纨的老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大家心知肚明,大殿之上没有任何人敢表露出对这两个君臣之间微妙关系的意外神色。
“尊主言重。”久经杀伐的大将军雷纨面不改色地回话。
夜阑又道:“没什么言重不言重的,孤介愈发厉害了,把手底下的人都**的不错,这我知道,清剿羽民乱党的功劳我也知道,说到底这也是你的功劳,嗯?就不怕后起之秀青出于蓝,日后超过你这个做义父的?”
“尊主说的是,义子若是将来有一天能够超过老朽,不仅是他的造化,更是我族的福分。”雷纨这个马屁拍的不露声色。
夜阑却对座下的人说:“翼鳞甲,你们三人出力最多,回头向你们的头儿好好讨些赏;至于七巫,也不错,该赏,放跑的那几个羽民小妖也不打紧,大将军会替你们捉回来的。”
“尊主……”雷纨还想说点什么,夜阑却一点也没听进去,在大殿里扫视了几眼,将目光落在了我和墨漓身上。
我手心里早就握出了冷汗,从他们的话里来看,十万封山的羽民似乎遭到了三士七巫的联合剿杀,我暗自担心起松音等一众羽民,倘若如此,只怕不仅羽民势微,我们如今的处境也变得更加艰难。但雷纨既然说有漏网之鱼,就还是有一丝希望,墨漓向来处事不惊,此刻却握紧双拳,若是火离殿生变,一路杀出去就是。
没想到夜阑只是轻轻一笑,倏然又将目光转向众人,话锋一转,道:“大将军和三士七巫是来喝酒吃肉的,可不是来这里听人说什么废话的,不醉不归!”玩世不恭的尊主倒是直接。
美酒的醇香和烧肉的肥腻滋味,立时充盈在整个火离殿。我闻得那酒香幽幽,禁不住犯馋,无论什么酒,果然都是有魔性的。
孤介却是滴酒不沾,只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默然看着大殿之中的众人狂欢,连夜阑也没去管他。
墨漓显得魂不守舍,其实我又何尝不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但是眼下这种随时都会出现变故的时刻,又怎能允许我们掉链子?
“那两个使奴,给我过来服侍。”夜阑伸手指向我和墨漓。
我用眼角余光去瞧墨漓,情绪虽敛,但是我的担忧却未敛分毫,在众人旁观之下,我和墨漓端着酒,慢慢朝王座的方向走过去,看似轻轻巧巧地云端踏步,实则小心翼翼,露馅,步步惊心。
雷纨一边灌酒一边盯着我们瞧,碍于身份,他始终不敢在夜阑面前多言,孤介也把目光瞟向我们,依旧是神情茫然地看着我们,滴酒未沾,却比在座的所有人看上去更加沉醉迷离,彷佛是在竭力分辨着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们一步一行地踏过石阶,将酒竭尽所能地端稳,恭敬俯身,行到夜阑跟前,等待着他决定我们是留得伪装继续活命还是即刻发配到阎罗殿的命令,我和墨漓垂首,全神戒备,俟时而动,。
“尊主。”忽然,一个甜美温柔的声音自火离大殿的门口传来,引得大殿之内所以人朝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