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盏浇心
夜深。
我很放肆地在石牀上休息躺够了以后,就爬起来准备到屋子外面透透气,好把石牀让给尊贵的羽民大殿下,闵兰伏在石桌上,沉沉睡了过去,屋子里不见松音的的身影,大概是在屋子外面守夜去了,然而墨漓也不在。
走到屋子门口,我跟被墨漓命令进屋子里来休息的松音迎面相撞,大个子的他纹丝不动,而我由于没有丝毫防备,差点向后跌了一跤,好在没有将闵兰吵醒,松音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放缓脚步轻悄悄地走进屋子里去,我回头看见他将熟睡的闵兰抱起来,轻轻放在了石牀上,他自己则在凳上坐下来,魁伟的身影轮廓隐没在黑色的房间里,使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屋外,墨漓独自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毫不在意青荇泥屑将他那身千金难求的名贵衣裳沾满,只见他左条腿平放于阶梯,右腿屈抬起来,将手搁在膝上,一副极懒散放松的潇洒坐姿,却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朝他走过去,抱臂把自己往柱子上一靠,打开话问道:“明天就去茫渊了,你怎么不去休息?”
他抬起头望向夜晚的苍穹,幽幽地说:“看月亮。”
我无言以对。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也学着他抬头看天的样子,幽兰谷上空有一大片月光泼洒下来,穿透结界,却只将幽兰谷照亮。朔月渐渐圆满,预示着蟾魄就要重现,可是漫漫前路谁也无法预料。
“喝点?”墨漓递过一袋酒。
我有些讶异,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假装受宠若惊的模样道:“嗯!殿下,好雅兴啊!”
他灌下一大口酒,淡淡道:“少废话。”
我:“……”
酒性极其浓烈,入口如烈焰灼烧,我不敢把这种酒含在口里太久,吐出来又太没面子,只好赶紧咽下了肚腹,酒化火龙穿肠而入,这囫囵的一饮,我只觉得先是肺腑变得滚烫无比,然后酒气直冲颅脑,这感觉既难受又痛快,我拼命忍住剧烈的咳嗽,脸颊瞬间滚烫,估计红得难看,于是赶紧捂住。
“怎么?没喝过?”墨漓勾起嘴角浅浅笑道,十分迷人的模样,然后又故意当着我的面饮下一大口酒,十分可恨的模样。
面对墨漓的嘲笑,我马上灌下一大口酒,证明自己是能喝酒的同时,也好压制住剧烈的咳嗽。这都是被陵儿给害的,以前他喝酒从不带我。
我想着在酒量上自然是比不过妖精,但胆量上也许还有得一搏,于是很没脸皮地说:“其实你不必害怕,有我在呢,啊。”我一派大哥关照小弟的伪豪放。
墨漓眯着眼,一脸“此话何解”的表情。
我摇摇头,道:“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喝这么毒的酒,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要去茫渊,害怕了吗?”
他又仰头喝下那袋里已经所剩不多的烈酒,真正豪气,毫不含糊,烈酒助眠、壮胆、醒神,像他这样饮酒如饮水一般的喝法,又是为哪一般呢?烈酒如是,不一样的也许只是个人的心境罢了。
墨漓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混着烈酒的气息在夜里的空气里凝结成一缕白气,然后迅速消散,他道:“你不怕?”
我想了想,答道:“我无牵无挂,倒是你,一族之主,责任重大,啧!”
他复叹息缓缓道:“当年亲眼看着雷纨把父皇的头颅砍下,却什么都做不了,三十万羽民灰飞烟灭的情景,无数次出现在梦里,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明明心绪翻涌难平,他语气却还是温和冷静。
我端起酒袋与他碰了一个杯,算是安慰。
“生死一搏,何所畏惧?”墨漓望着夜空里那方破裂的结界,缓缓道,酒映明月,月照人眸,他眼睛微润,脸色虽然苍白,但绝非胆怯。
夜晚的幽兰谷极其安静,闵兰的这间旧居算是整个村子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间了,苍穹之上,不断有黑影一掠而过,远处破败坍圮的瓦砾烂屋之中,也时常出现躲躲藏藏的鬼祟身影。
“你看那些到底是什么?”我扯了扯墨漓的衣袖问道。
“都是些被司幽种蛊的羽民,现在是失去了自主意识的使奴,只要不走出去主动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过来冒犯你。”
想到墨漓见到如今变成这副模样的族人,心里也肯定很不好受。我举起酒壶道:“今宵有酒就醉,明日有事再愁!”
酒壶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之后他又是静默无言,只是喝酒。我也不再去烦他,把闲话和着烈酒一饮而尽,静静陪他坐着,烈酒越喝越上头,很快就醉迷迷糊糊。
“干!”
“干。”
二人倒空酒袋,醉倒,酣睡,不省人事。
翌日。
墨漓猛地醒过来,翻身坐起,连带着把我也惊醒过来。只听松音喊了声“殿下”,闵兰就立刻过来把墨漓扶了起来。昨夜在屋外台阶上以天为席以地为被,睡了一夜,酒劲早就在梦里消融,如今没有一点儿让人难受的宿醉之感,只有充满全身的力气,好酒!
“该出发了。”墨漓站起来道,“记住我昨天跟你们说的话,现在茫渊已经不是我羽民族的天下,现在处处危机,暗潮汹涌,司幽绝无可能没有防范,一切小心。”
在战争中蹚过火踩过刀的松音道:“司幽那些跳神的巫士虽然比我们想象中的要难对付些,但羽民将士的斗志从未消沉过半分,凭我们这几百年来积累的对战经验,早就不再处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被动作战地位了,殿下请放心!”
墨漓拍着松音的肩膀,露出难得的笑容。
闵兰道:“如今您重返茫渊,羽民士气倍增,我和松音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殿下全身而退!”
我嚷道:“不管我?”
松音瞪了我一眼,我回了个白眼给他。
闵兰笑道:“飞鱼既是羽民的朋友,我们当然不会置你的安危于不顾。”
我放心地点点头,“那就走吧。”对墨漓道。
一行四人离开闵兰的旧居,径直离开幽兰谷,村口分别,闵兰和松音展翅各自飞离而去,闵兰的身影一直消失在结界的缺口,松音也很快往十万封山的方向飞掠而去,马上又只剩下我和墨漓二人,我看了一眼他那始终波澜不惊的脸,叹了口气。
我和墨漓伪装成使奴,又赶了整整一天的路,来到绝音宫附近,料想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松音也应该将妖域之内潜伏的那两百兵召集起来,后顾之忧减少,进入茫渊极地寻蟾魄也没了登天之难。
混在使奴里进入绝音宫不如想象中的轻松,那些被种了蛊毒的使奴行动如同木偶傀儡,却比那正规训练的军队服从更加有序,每一个每一队、去向何处、完成何种命令,都被幕后的主宰完全操控,司幽妖族利用手中的牵丝,在茫渊的戏台上导演着戏剧,全民皆为傀儡。
也好在傀儡被完全操控,几乎没有自主意识,因此也就不会在意多出来的我和墨漓两个人,我装使奴傀儡装的辛苦,整整一天不能说话不能休息也不能乱动,墨漓倒好,整个一天生的僵尸,倒也不必完全伪装,就算以他平日里那不苟言笑和深沉严肃的做派,混在使奴的队伍里,也看不出一丁点儿破绽,于是一路紧紧跟在使奴的队伍尾巴走过来,我一边留心观察,一边看着僵尸一般的墨漓的背影。
天黑以后,我们赶到八风八塔。
墨漓示意:绝音宫就在前方了。
一整天伪装成僵尸和赶路的辛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精神也为之一振。
总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茫渊妖域:茫渊,天险之坑洞也。数十万年前或为天星陨落击砸或为土裂石塌而沦陷,久成渊壑,别唤——“地狱之门”。方圆径直六百里,纵深一千七百丈,蔽日纳月,渊口集汇天精月光,渊底采纳地气阴寒。是为阎浮世界之中极阴极寒之地,也为神物种蟾魄萌孕扎根之地,后七万年吸引了无数妖类鬼魅来此栖居修炼,羽民妖族最终成为此地万妖的领主,妖域自此以后以此深壑为名,世称——“茫渊妖域”。
茫渊大石围边缘有千百座峰峦高耸,其中主峰——绝音山,最高最险,羽民历代妖皇率领族众经年累月不断开拓此山,历时三万年,建造起属于本族的王宫大殿,以山命名,是为——“绝音宫”。
又以茫渊为核心,仿照八卦之象,依据八风之位,分别建造起八座高塔,每一塔都由羽民妖族修为最高长老坐镇,既相互通联又相互牵制,以此来拱卫保护绝音宫和茫渊。
我看着那些倒塌了大半的高塔,忍不住为墨漓和羽民叹息,如今的八风长老只剩下三个,还被锁在塔尖儿,司幽又捉了许多奋起反抗的精怪关押在八塔之内,不杀只关,保不齐也是在它们身体里种下了蛊毒,当作傀儡使唤——那墨漓叫松音放出塔内的妖魔不是自找麻烦么?也许他自他的有打算,那我也就懒得自作聪明去瞎猜了。
行至此地,茫渊附近已经有许多司幽的守卫巡逻,使奴来往频繁,我们接下来的走的每一步更不敢轻心大意。趁着最后一批使奴进入不同的宫殿,我和墨漓脱离使奴的队伍,闪身藏到了大石围附近。
茫渊之下有妖栖息,都是些唯司幽之命是从的道行低浅、修为平平的小妖小怪,对我们构不成多大的威胁。怎么下到茫渊之底是一个当务之急,一来不能被司幽发现,二来要抓紧时间。我小心翼翼地往茫渊之下看了一眼,白雾茫茫,落石无痕,我向墨漓问道:“我们不会要直接跳下去吧?”
“你确定?”墨漓有些苦笑。
“我又没翅膀,你飞不安全,难道……难不成我们去抓一只会飞的妖精,威胁它带我们飞下去?”我道。
“何必这么麻烦……”墨漓话音未落,就有人从山缝儿里钻出来,过来叱问道:“干什么!”
我和墨漓立即噤声,戒备起来。那人朝我们走过来,领着一队严阵以待的司幽兵。我们马上恢复成使奴的神情和模样,恭恭敬敬地向他作礼,他倒也没有发难和羞辱,只是斥责道:“任务办完就回去!”
我们没答话,又唯唯诺诺地退下,有惊无险地离开以后,却发现大石围这一带,司幽的守卫无处不在,从刚才的地方退出来以后,所遇的守卫和巫士越来越多。兵卫巡视有序,列阵方严;巫士骑坐在虎、豹、熊、罴这四类妖兽的背上,装神弄鬼;而我们最担心的是那些目力和嗅觉极佳的妖兽,如果再碰见一个骑妖兽的巫士,我和墨漓的身份也很快就会被揭露。于是只好又混入一队使奴,这次,我们跟着使奴,直接进入了更加危险的地方——绝音宫。
使奴一个一个进了黑曜晶石造就的宏伟宫殿,使奴像一个一个弱小的猎物自投了进敞开血嘴的罗网,我和墨漓也前脚跟着脚踏进了这未知可怖的妖口。
踏过层层白玉阶梯,跟随使奴穿行其中,楼层蜿蜒曲折如石体穿窟窿,身处其中,对大殿的布局规律全然无感,好在有身边还有个墨漓,我心中庆幸,否则单凭我一个人,不熟悉身处的地理情形,即便神通再大,也蹚不过茫渊这滩浑水。
使奴做的都是苦命的差活儿,我和墨漓所跟的这一队使奴大抵上还算是地位等级高一些的,但估计也是用命给司幽贵族当牛做马的,就怕万一到了下一层楼里突然出现个只有出示令牌方可通过的意外,一时之间也不好应对。好在墨漓也是个有些睿智谋略的人,早就考虑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从小就在绝音宫中生活长大的他,对此地的底细瞭如指掌,就算是已经统治了茫渊近五百年的司幽恐怕也没能完全弄清楚绝音宫复杂的楼层。我担心的便是,司幽既然搞不清楚绝音宫的全貌,那他们也可以用最死板却也是最直接简易的办法——拆分重建,这可不比一一熟知,慢慢梳理来得简单得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已经深入虎口狼穴的我们就会更加危险,当下没有心思再想更多,只得走一步看一步,遇事灵活应变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