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深邃的大海里,我彷佛化作一条鱼,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躯壳,记忆深处我是来自大海,灵魂深处我是一条鱼。那些密密匝匝来来往往还来不及逃散的鱼羣一定的我前世的魂魄,如今破裂成了这些七彩斑斓的鱼羣,只等我命陨,便在葬身海里的那一刻,一同魂飞魄散。
生于海,死于海,我无怨无悔。
胸膛上被他破开的心界剧痛无比,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我还能感觉得到,心脏还在胸腔里面垂死挣扎,我听见微弱的心跳,像一只被封印的野兽,想要呐喊、咆哮,无奈却只能喘息、哭泣,最后无助地绝望沉入海底,我渐渐疲惫,只好认命……今日的阳光很暖啊,我看着自己心口涌出的鲜血与穿水而来的阳光相接,像恋人吻别,他们方久别重逢,却又转眼天涯。我淡然一笑,泪水融在深海,了无痕迹。我的魂魄即将散去,躯体正在慢慢地坠入海底,海底那一羣似凶魔恶鬼般的嗜血妖鲨正敞着血口,狂喜地等待我的身体流尽最后一滴血……
迷离世界,濒死之间,我无限留恋地去看水光相接的最后一眼,这个世界,我还来不及爱,也没有学会恨,就要把我遗弃了么?但我还是不后悔,也仍旧充满感激。
魂魄终于要从裂开的心界里抽离而去,我好像出现了错觉:海面的阳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绚烂,时间同我的心跳在瞬间一齐停止。一切好像又回到起点,回到所有故事发生的原点……
九州之外,四海之内,天涯尽头,有无尽藏海。
无尽藏海是谪仙南歌的辖地,也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
从海上最高楼阁望去:平波海域三万顷,如无风铺缀仙人裙;拔海楼阁齐峰峦,疑似月宫堕人间。
晨间鸥鸟与流云比翼齐飞,傍晚夕阳晚霞带鸟宿归,浮掠仙阁窗棂;晚间海流映星河,静夜鱼精跳波,此乃世外之乐。
初春,我一如往常在海里同那些自由自在的鱼羣打交道,这些水族精灵每年都会从极北的冰寒海域回溯,已经是无尽藏海的常客。
水面把海、空划分成两个世界,日光被海波折成长束,鱼羣穿梭其间,穿破阳光,流连忘返。斑斓鳞、五彩衣,这些鱼儿比起陆上漫天飞舞的彩蝶更多了几分灵动悠游。大概是误将我当成同类,它们起先只是咬耳、碰鼻、吻嘴,熟络之后,便胆大妄地把我的头发当作海藻叼来叼去,牵扯我的衣服带着我到处游荡,下潜海底惊逛龙宫,叨扰龙王,上掠浮空,吓唬吓唬鸥鹭海鸟,摘几片浮云玩耍。
鲛人最浪漫多情,从它们的歌声里,我得以听遍阎浮世界的千秋故事,能够想象山海百川上演的万古传奇。
白豚最通人性,此时此刻它们在我身畔游移,像一缎白纱缠绕飞舞、浮云漂移游弋。我正沉醉在与这海中灵物的忘我相戏,却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一只贼头贼脑的娃娃鱼已经穿过鱼羣,甩尾游来,那个不速之客通身不过白豚的十分之一大小,生得是圆圆滚滚如椰球,尾巴奇巧灵活似水蛇。它看上去似精非精,似魅非魅,与其它鱼儿有些不同的地方在于:它身体两侧生有两对翼状鱼鳍。尤其是那两颗如明珠宝石一般的眼球,最爱滴滴溜溜儿到处转看,彷佛对大千世界充满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他随随便便就能找到我,我早就习以为常,在四海之内,就没有他没叨扰过的安宁静之地,也亏得他不嫌力气地游到这里来,我每次都哭笑不得。
他把他那滴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在鱼羣里细心地扫看,终于瞧见了我,目光像两道闪电一般,老远就朝我投射过来,然后飞矢一般地蹿了过来,看起来有些激动,再加上他本来又莽撞粗鲁,所以没把控好速度,眼看就要狠狠撞在我身上,我立即反应过来,赶紧顺着海流稍稍避开,他却滑了老远,撞在白豚肚腹上,软趴趴地被挤出一张难看鬼脸,好在脾性温驯的白豚没计较,若是换做虎鲨老叔,估计现在他的身上还得见点血。
他又一个甩尾,连带两对鱼鳍扑腾着助力,调转过了身姿,在我面前急急顿住,然后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串串汽泡泡,然后眨眨眼睛傻愣愣地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即刻向白豚道了别,就往海面上浮游而去。
出了海,上了滩,他褪去鱼身,显现出俊秀的少年人身,抖了抖衣袍上浮出水面时携带的海水藻荇,然后故作潇洒地把金绡长袍一掀,一屁股坐在了黄金沙滩上,他努了努朱唇小嘴,示意我也快快坐下。
我回了个鬼脸给他,他却只当没有瞧见,径自躺了下来,四脚朝天,姿势难看地窝在绵软舒适之极的金沙里,头枕着胳膊,远眺即将沉入海底的绚烂云霞。
看着他少见的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在他身边坐下,故意讽刺刺他道:“我们上能通天,下能捣海的陵儿小仙儿,今天是怎么看起来有些不开心呢?是被蟹叔剪了屁股?还是深情告白又被鱼美人拒绝啦?”他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屑反驳,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蟹叔是无尽藏海颇有些道行的角色,年岁和他的脾气一样夸张,得获南歌的准予,独自霸占着一座海岛,平时不允许我们擅闯。陵儿天不怕地不怕,有一回心血来潮,提议我们去蟹叔的海岛闯上一闯,陵儿打前锋,登岛上岸,发现安全无恙,以为蟹叔打盹儿,就狂喜招呼我们这些虾兵蟹将一起进攻,没承想,蟹叔一直暗暗待在一旁等着陵儿落网,陵儿兴奋之余完全没能留意到蟹叔的圈套,中了招儿。于是前脚都没碰过蟹叔的岛的我们,就在海面上眼睁睁得看着蟹叔用他那一对冠绝水族的神蟹大钳,把陵儿的屁股活生生地描绘成了一幅傲雪凌霜红梅图,想是蟹叔用尽了毕生道行,亦或是他早就想要给这位在四海之内无法无天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总之最后是陵儿带着凄厉的哭叫和讨饶,仓皇狼狈地逃离了蟹叔的岛,倒是把我们这些有贼心没贼胆的旁观者吓得叫一个惊心动魄。其后陵儿虽死性不改,仍旧三番两次踏足蟹叔的岛,结果却是屁股的下场一次比一次惨不忍睹。
鱼美人乃泣泪成珠之绝色鲛人也。被陵儿一眼瞧上,不知是福是祸也。陵儿向她表达爱慕的方式有稀奇古怪的无数种,她也有拒绝的法子各式各样千百般。
说蟹叔和鱼美人是陵儿的软肋不足为过啊。
“飞鱼,你就别取笑我了……”他嘟囔着撇了撇嘴。
我看着陵儿碧如汪洋的双眼浸在夕阳的幻色里,眉睫上还粘附着些许水尘,一反往日里没心没肺的模样,看着天空出了神。
静默,许久无言,直到夕阳终于沉入海底,云霞淡去,星夜悄然而至,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如今与南歌师父的二十年之约已经到来,此去此行,我早就下定决心,绝不回头。”
“你真的要离开无尽藏海么?”陵儿从沙滩上挺起身子叫道,“你确定要离开你师父南歌、离开我么?”
看着他半是幽怨半是难舍的模样,我心中有些酸楚,只好故作轻松,理所当然地说:“我可不像你,能在四海到处闲游,你也不像我,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无尽藏海呆了整整二十年了,人间的事我都是从小听你说来的,谁知道可信不可信,我也想去人间九州到处走走啊,南歌师父她说过,等我长到二十岁,就可以让我带着星霜刀,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哼,说的好听,我看你更喜欢蟾魄……”陵儿不服气地嘟囔道。
我抬起头来,望向苍穹,多壮美的星河啊,不知无尽藏海之外的星空是不是也有眼前的那么美呢?
世间神物之种有五:耀灵、蟾魄、赤昙、霓虹、息壤,可令一切死亡腐朽逆命起死,重获新生——《天书浮生卷》
南歌成为无尽藏海的谪仙之前的身份我无从得知,我唯一知晓的是她从来处携带来一卷天书,那卷天书似乎就是她从那个未知的来处仅剩的所有。我在机缘巧合之间得观其中冰山一角《浮生卷》和《阎浮卷》,更在某时得知那神物种之一的蟾魄是南歌求而不得的东西。南歌失去了一只眼,这是她的心结,我很少与她见面,但每次看见她,都是一副充满悲伤和幽怨的神情,这个心结我一定要帮她解开。
我深深叹息,“也有比蟾魄更值得我去外面走一遭的东西。”
他气闷道:“无尽藏海应有尽有,真不明白你还想要些什么!你想留下来,或者想离开,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又有谁强迫你?你想要长生不老那也好说啊,我就不明白了,蟾魄这种东西你要来有什么用?我看,你就跟那陆上的人是一样的,贪得无厌!”
我明白他为何气闷,这个古灵精怪的娃娃鱼从小就和我在一块儿打架闯祸,有南歌这座靠山,整个无尽藏海都是我们的地盘儿,而今我的决定却让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分别,看似乖张跋扈,实则最重感情的他只能将难过化作愤怒。
我连忙转移话题好言道:“你自己还不是一直叫嚷着有一天你一定能飞上九天吗?还自作主张捎带上我,给我胡乱地起名儿,飞鱼飞鱼,会飞的鱼在这世上可不多啊,你自己能飞不能飞,大家可都一清二楚啊。” 他被我激怒了,跳躁起来,辩解道:“你总小看我!你见过比你面前还要英俊貌美的鱼仙?小爷我光临四海,水族哪个虾兵蟹将不称我一声‘陵爷’,哪个敢阻小爷我的道儿!龙族哪个太子龙王不把我待见得跟亲兄弟似得!放眼四海,那是举世无双!”
我大笑,连连摆手,表示没有再见过像他这般的奇葩了,替他打圆场,能这么厚脸皮地把自己夸赞成神的家伙,放眼四海,却是举世无双啊!又细一想,他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仗着南歌这座靠山,他把四海游了个遍,泛游交友,本来就是他的专利,而我的确喜欢他给我起的“飞鱼”这个名字,“没没没,再也没有比你更风流更霸道的小鱼儿了。”
他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无论是自我记事以来,还是之后在无尽藏海长大的这二十年里,陵儿一直都是这副德行,在海里是机灵可爱的娃娃鱼,在陆上是意气风发的俊美少年,总是叫嚷着自己终有一天能够飞上九天,弄得四海皆知,久而闻之,没人相信他的自我吹擂,不过是生了两对像翅膀一样的鱼鳍,还真把自己当做飞鱼那么回事了?
从未经历过离别的娃娃鱼此刻又有些忧伤地对我说道:“飞鱼,我知道你是铁了心要离开了,我其实也知道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无尽藏海,外面的世界,值得走一走,但你一定要记得回来,外面的世界再好,也没有我们对你好。”
我强忍住哽咽,深吸了口气,把眼泪放回眼眶里面,对他说:“行啊,等我哪天玩够了玩累了就回来呗……”
他神色一变,话锋一转,俏皮而认真道:“鱼美人我一定会追到手的,等你哪天找到了情郎,要先带回来给我们过过眼……”
我:“……”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照顾我感动的心情,我只想把这个鱼精狠狠揍一顿,平日里他越是认真,我却越是满不在乎,今天我却只想跟这个泼皮好友絮叨,不论他说什么无赖话。
“喂,我是去找蟾魄啊,什么……什么情郎啊……”
他一脸坏笑,“我早就看出来了,飞鱼呀飞鱼,你也不想想是谁把你从小带到大的,我还不瞭解你?在我跟你讲那些人间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了。”
“你这条臭鱼,今时不同往日了啊,我现在可是打得过你了。”但是被他看穿了小算盘,我只得弱弱地认道:“……好吧好吧,有这个想法。”
“还不承认!”说着他抓起金沙就朝我丢了过来,撒的我面目全非。
我不示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大喝一声:“哪里跑!”
…………
打架打得累了,我们就跟平时一样,倒头躺在黄金沙滩上,一直闲话到深夜,等到星光璀璨至极,万籁无声,只剩涛声缓缓,等到陵儿枕着星光睡去,深深进入梦里。
别了,老朋友,我看着梦里呓语呢喃的陵儿,在心底向他作别,快要五百岁的娃娃鱼依旧是个整日玩心重,爱做白日梦的美少年。也许真的有一天,他会跟鱼美人成眷属,海中之鱼终能翱翔九天,他一定会破浪乘风,扶摇直上九万里。
九重天的梦看似遥远,也有可能触手可及。“飞鱼”是我们的约定,是少年埋在沙滩里的诺言,有这片无尽藏海见证。
谁会最先飞上九重天呢?让岁月慢慢为我们揭晓答案吧。
他编织他的美梦,我也即将踏上未知孤旅。我看向那个无尽藏海之外的世界的方向,天还未明,前路微茫。没有知道蟾魄背后有着怎样一段过往,一如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处,所有谜底还藏在这个世间,等待我亲自去一一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