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佩星霜刀披荆斩棘,手提迷榖香引路前行,有鱼鳞坚甲连皮护身。我在星夜不告而别,穿风踏浪离开无尽藏海。
南歌在无尽藏海设下的结界,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是一道我想穿而不敢穿的铜墙,想破而不敢破的铁壁,明明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我便能去看真正的书里世界,二十年了,这道无尽藏海的护域之墙,到底还是没能将我阻挡住。可是当我真正跳出这道围墙之时,却又心生起对围墙之内那片海域的无限眷恋,然而,就算有再多的挽留和难以割舍,我都不敢再回头。
不久明月将满,正是神物种蟾魄五百年一现的良机,《天书浮生卷》载:蟾魄根生于于妖域,蒂固茫渊。星霜刀可以打开妖域的结界,迷榖香指引我通向茫渊的路,鱼鳞甲抵挡刀枪水火,再加上我的一身胆魄,闯一闯茫渊妖域,也算有备而来。
若非陵儿不能离开无尽藏海,更不知道我真的会不告而别,说走就走,凭他那嚣张任性的脾气,说什么也要跟我一起来妖域闹上一闹吧,而我也不至于孤身一人来干这么玩命的事了。
海上明月皎洁,潮汐殷勤翻涌;我正好顺应这天时地利,把南歌教我的“驭水截天流”实验一遍,藉着海流潮汐,乘浪飘洋渡海。
行不多时,正好月朗明照,当潮水渐渐平息,我此生第一次看见了横亘眼前的大陆。
双脚刚刚踏上无尽藏海之外的世界,我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欢欣雀跃,反而是一种平静心安和自然而然,好像这本来就是一条必经之路,是我此生注定要过的关。
海还是海,沙也还是沙,我在这沙滩上踩出一串串脚印,自己看着觉得稀奇。这边的世界与无尽藏海有些不同,没有那么迷人璀璨的星空,只有一弯残缺明月悬空,皎洁却惨白,明朗却迷离。朦胧之间,我不经意间瞥见,在离我不远处的海蚀崖之上,分明立着一人。
除了惊异,我更多地是感到好奇。虽说也会有勤苦渔民在夜间来捕鱼,但是深夜在海边高崖上凌风而立,哪个凡人又能有他这般的出尘的风姿?有这样好的雅兴来海上赏月的人可不多见啊?莫非是想不开?我心想,若他是兴起深夜来赏月,我要不要上前跟他打个招呼?若是想不开,我要不要前去救上他一救?
只见那人长衫宽袖,任凭海风掀动,翩翩然似待飞的仙鹤,怔怔然如凝固的新冰;身影与月光相融,若即若离;青丝泛起流萤光泽,如梦似幻;身畔飞霜随流光浮动,亦在他的一呼一吸之间牵动游离,一派超然物外的仙人之风,有着说不出的静谧朦胧,似乎只要我一开口朝他呼唤,他便要乘风离去,羽化成仙。
我与那人一个在凉凉平地软沙之下,一个在海浪惊涛拍打的石崖之上,相距倒也不过十来丈的距离,我若是朝他喊,他也许能听得见。
“喂——”我试探性地向那人喊道。
他好似没有听见,因此没有回身转望,向我这边看过来。
我当时只想:若他真是个为红尘所累而看不开飘零客,这才深夜前来海蚀崖寻短见的,那不是太可惜了?好歹是条人命,我先过去问他个理由。
想着,便一时忘记了要前去茫渊妖域寻找蟾魄的紧要目的,一路向那个人跑过去,好不容易攀上了海蚀崖,心想着一定要好好劝劝他,先给他说道一番“生命实可贵,千万别轻生”的老套箴言。
“你等一下!千万别想不开呀。”我着急地赶到海蚀崖之上,就怕他等不及我前来相劝,着急要把自己献身给龙王,我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终于听见了我的呼叫,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我惊喜地去扯他的衣袂,想要把他从危险的海蚀崖边拽过来,可当我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袖摆之时,却发现明明拽住的衣袖根本摸不着,好像凭空握住一缕清风,有感而无形,瞬间就从手中流走。
我正觉得奇怪,然而,当我看见那人的转过身来以后,却怔在了原地,我的脸好像被冰封住一般,表情凝固,啊着的嘴再也合不上、瞪着的眼再也眨不动。
他一定是神灵偶然落入凡尘,前来窥看人间红尘的云中君,否则,我无法解释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能在此遇到这样的人物。他的容颜不必说惊世,至少惊住了他眼前的我,这是一个凡间男子该有的相貌么?他的出尘风姿不能说入仙成佛,但绝非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这是一个夜半无事跑来海蚀崖之上自寻短见、走投无路的人么?
他一双眼睛,彷佛收容了整个星河沧海,只是淡淡望人一眼,便令人身坠无极渊而复飘于云浮天;他两片薄唇天生浅染绛色,虽有千言万语,而欲言又止,只一抹微笑,即便静默无言,也足够让人一眼看见他剔透玲珑的心。
只是,为什么他会是那样一副悲伤的模样?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的哀切悲痛更加浓烈,彷佛是在与挚爱的恋人诀别,他心中难以割舍放下的,是他的恋人吧。
我去抓他的衣袖,本来是想要把他从悬崖边拉回,终究扑了个空。
他痴痴看着我,嘴唇微动,像是对我说了几个字,但唇动无声,奈何我也不解唇语,他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睛里,慢慢流下了两行清泪,随即他衣衫俱碎,身影化蝶纷飞,那两滴清澈的眼泪,悬浮如萤,落手冰凉,被风吹散,然后追逐飞霜,融于月光,慢慢消散。
最后只留下我站在海蚀崖之上,迎着夜风,听惊涛拍岸,一时之间怅然若失,然后马上跟见了鬼似得打了个冷战。
我望了一眼那轮渐渐快要被海水淹没的明月,立刻想起来我此行的目的,便下了海蚀崖,重回海边沙滩,捡起方才情急被我丢在一旁的以迷榖香为灯芯的灯笼,擦了擦吹了吹,弄了个干净。
我在手指尖儿上捻起一簇火焰,轻轻托起,点燃绛纱灯笼里的迷榖香,片刻之间,灯笼口上就腾升起一缕白色轻烟,如一条游龙,轻轻袅袅游走开去,把我引向那条通往茫渊妖域的艰险之路。
迷榖香不等人地自顾自地飘着游着走了老远,当下加紧脚步追赶上前去,然而当我再望向那海蚀崖之上的人时,却哪里还瞧得见半个人影?只剩一轮残月和空里颤颤浮动的流霜而已。恍惚之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那飞霜迷雾凝结成了人形,还是那位出尘之人在一瞬之间破碎成了流光幻象,本意在救人一命也好,却只道遇见个画中仙人,容颜再清奇惊人,心绪再悲伤动人,终究不过是虚伪表象。
我摇摇头,继续跟着迷榖香行走,几乎意识不到时辰,这个夜晚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当那一轮原本如同象牙一般皎亮的明月渐渐变成了琥珀色以后,我才意识到,妖域已经近在咫尺。
妖域茫渊,九州与蛮荒的交界之地,乃羽民妖族世代聚居之所,有杳冥玄木林环生其外,迷人心神,夺人魂魄,是为妖域第一道屏障;次环则为十万封山,其间蛰伏的阴灵恶鬼难以考量,凶魅精怪不计其数;核心之处则是“渺茫千丈直堕阎罗,地狱十八羞煞此渊”——素有“地狱之门”称号的千丈深壑——茫渊,茫渊大石围之上有浮宫,名唤“绝音宫”,乃羽民尊主及一众贵族所享所据的奢贵华美宫殿;以茫渊为核心,设建有“八风八塔”,由羽民妖族八大圣使各自坐镇一塔,分别是:风厉镇西北塔、风薰镇东南塔、风炎镇东北塔、风凄镇西南塔、风冽镇北塔、风炬镇南塔、风飂(Liu)镇西塔,风滔镇东塔。
我脑海里快速转过《天书阎浮卷》有关茫渊妖域的记述,当下深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起到预想之中的安定心神,反而觉得这个地方气息浓沉浑浊,吸入肺腑令人倍感压抑。
天书的记载是一回事,现如今可能又是另一回事了,如今的茫渊妖域已经易了主,五百年年前,来自西昆青原的另一族妖精——司幽,把羽民一众妖族赶地赶、杀的杀、关的关,押的押,鸠占了鹊巢,致使羽民一族几乎亡落凋敝。
好歹羽民妖族在茫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已经有数万年的历史,怎会被一羣不知来路、专弄巫蛊的异族在不到一年的时间搅得天翻地覆、灭国换主呢?我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在五百年前,亦即茫渊妖域刚刚易主之时出现的蟾魄,这其中必能牵扯上许多不为人知的莫大关联。我正边思索边前行,直到迷毂香忽然熄灭消散,我原道是风大,顿住脚停下了才后知后觉,茫渊妖域到了。
苍穹之上的琥珀色弯月在此刻看来像极了一张咧嘴怪笑的妖精,也只有妖域的月亮才会出现这种奇异诡绝的颜色,这与妖域的结界相关。茫渊妖域的结界是一道坚不可摧的保护层,若用铜墙铁壁去形容它未免微不足道,若非用星霜刀这样的破界利器则难以撼动半分丝毫。我推掌向前试探,果然结结实实地触到一堵看似无形实则有质的厚墙,这便是妖域的结界。
我拔出腰间的星霜刀,屏息凝神,一鼓作气地划向结界,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吃力,也没费多大的力气,结界就被星霜刀豁开一道口子,我再反手横切,横竖两刀划开,估摸着能够容我一人侧身而入,然后我依旧是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握紧星霜,一个纵身,便往这方破裂的鬼口结界跃入。
被打开的结界豁口边缘在我跳入的那一瞬间燃烧了起来,若不是我内有鱼鳞甲贴身,外有冰绡防护,换做凡人,恐怕得烧个尸骨无存。
等我穿过结界,进入妖域,那结界也在燃烧过后就立即恢复原样,重新封闭起来,完全看不见方才被刀豁开过的痕迹。
果然是杳冥玄木林,我看着眼前这片遮天蔽日的黑色妖树,这便是第一关了,对于在无尽藏海抬眼低头所见的除了椰树还是椰树的我,这些杳冥玄木至少在外形上对我而言还是具有一定的吸引力的。
杳冥玄木为妖尸所化,每一个具有千年以上道行的羽民妖族在死后都会化作参天的玄木,一来为家园本土护卫,二来让自己扎根重生——这样的方式对它们而言的确算作一种重生。千年妖灵,死而不腐,化树重生。一直以为陵儿吹嘘,现在亲眼所见,看来接下来还得好好重视一下这只见多识广的娃娃鱼说的话。
正在我细细思索之间,忽然听见一阵阵悠长的低吼声,那低吼一声声、一阵阵,始轻细后急促,如恶鬼咀嚼进食,似魔物打鼾呓语。
我连忙振奋起精神来,将迷榖香重新点燃,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