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城西。
“大顺客栈”的朱漆招牌已经闯入眼帘。
楚恒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当感受到怀中燕渺渺愈发虚弱低沉的呼吸,不禁又绷紧了神经。
从许州城至河南府,楚恒不眠不休,已是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途。
也幸好燕渺渺身携重金,楚恒每到一处驿站就掷出金锭,立刻更换好马,随即上路。饶是如此,也换了八次马匹才赶到大顺客栈。
燕渺渺身中“五毒郎中”的碧蔓砂之毒,尚且只有一口气在了。
楚恒下马抱起燕渺渺,径直抢入大顺客栈。
却不知此时的大顺客栈,已成为另一番角力的战场。
楚恒环顾客栈内,正是午饭时间,然而大厅内空空荡荡,十数张饭桌前一个人都没有。抬头再看,二楼的客房间间房门紧闭,也不知是否住了人。
楚恒经历连番恶战,丝毫不敢松懈,只觉得眼前空荡的大厅,正适合江湖客们逞凶交锋。
这难得的宁静,是否又预示着另一场残酷的血溅?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楚恒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客栈的柜台后立着一名掌柜模样的妇人。妇人虽无燕渺渺这般倾城之色,却也颇具动人之姿。
楚恒顾不得欣赏,凭直觉这位女掌柜不像是恶人,直截了当道:“暮雨子道长是否正在此处?性命关天,还望相告。”
女掌柜看了一眼楚恒怀里的燕渺渺,道:“敢问阁下何人?”
楚恒道:“在下昆仑剑宗,楚恒。”
女掌柜凤眼一亮,道:“诛杀丧门剑,苦斗魔门首徒的就是你?”
楚恒道:“正是我。”
女掌柜笑道:“想不到昆仑剑宗当世的两位传人,居然同时出现在本店,真叫蓬荜生辉。”
楚恒旋即反应过来,惊道:“我裴师兄也在?”
女掌柜道:“巧得很,你师兄还和暮雨子道长在一起。”
这时,二楼的一间客房房门突然敞开,一名身材矮小却颇具仙风道骨之态的老道士负手昂立于门前,正上下打量着楚恒。
楚恒认定此人必是“玄门剑”暮雨子道长无疑,顾不上作揖便道:“道长,还请施医救人!”
暮雨子道:“先把人带上来。”
楚恒赶紧抱着燕渺渺上楼,进入了暮雨子的房内,将虚弱的燕渺渺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牀上。
暮雨子冷眼扫过燕渺渺,对楚恒道:“你可知她是谁?”
楚恒道:“我知。”
暮雨子道:“你可知那日洛阳行刺朱温一役,正是她使了诡计困住贫道?”
楚恒道:“我知。”
暮雨子怒容难抑,道:“你可知‘判官’铁石心、‘阴阳十字剑’韩铮、少林净远、净明战死沙场,净丰和‘大镖头’李君鸿生死不明,而你裴师兄和铁姑娘身负重伤,此中血债都有她的一份?”
楚恒道:“我知。”
暮雨子道:“那你还妄图让贫道救她?”
楚恒道:“杀人的不是刀刃,她也是命苦之人,为了赏金才沦为朱温的工具。”
暮雨子道:“那朱温麾下的莫别离和曹人恶之流,也都是无辜的了?”
楚恒一时语塞,遂道:“道长赐教的是。可我送她来求医,是因为我欠她的,君子重信,还望道长网开一面,他日必将报答。”
暮雨子道:“你怎么知晓来大顺客栈找贫道?”
楚恒见暮雨子话锋一转,明白事情有了转机,道:“承蒙铁剑堂独孤堂主相告。”
暮雨子道:“你杀了常灭,独孤枭居然没有为难你?”
楚恒道:“因为我阴差阳错地救下了她妹子。”
暮雨子道:“你居然能从西风门‘云里游士’荀璧的手中夺人?”
楚恒一指躺在牀上的燕渺渺,道:“功不可没的是燕姑娘,我只是尽一份绵薄之力。”
暮雨子长叹道:“独孤枭素来疼爱她的宝贝妹子,既然他都为你说话了,也罢……”
楚恒赶忙作揖道:“多谢道长。”
暮雨子看着燕渺渺气若游丝的病态,道:“可知她中了什么毒?”
楚恒道:“五毒郎中的碧蔓砂!”
暮雨子一惊,道:“碧蔓砂太过歹毒,你能护住她这口气已是逆天。你赶紧下去找老板娘生火煮热水,贫道要立刻施医。”
楚恒转身下楼,找到了女掌柜,随即生火煮水。
煮水期间同女掌柜交谈,楚恒知道女掌柜唤作秦碧珍,正是这大顺客栈的老板娘。而问及师兄裴延空何在,秦碧珍告诉他裴延空随客栈老板李君义一起出去打探消息了。楚恒还得知,这客栈的老板李君义,江湖绰号“大顺小孟尝”,正是李君鸿的堂弟。
水烧开送到暮雨子房内,房内又多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正是铁石心之女铁倩。
秦碧珍留下,和铁倩一起为暮雨子打下手,医治中毒垂危的燕渺渺,而楚恒则在房间外焦急等待。
念及燕渺渺,楚恒和她这五日来朝夕相处,情愫已然萌生。
开始是许州城内燕渺渺月下救楚恒,接着二人松鹤庄行刺云里游士,后又联手对抗魔门白墨,再到楚恒马背上搂着燕渺渺驰骋了两天两夜赶至河南府大顺客栈,其中曲折凶险而又暧昧。
这就是武林人江湖客的生活,虽然刀口舔血,危机四伏,却又异彩纷呈,惊心动魄。这种感觉,正是让他们上瘾的,让他们不惜冒着魂断的代价所追寻的。
想到裴延空,亦是如此。刺杀朱温失败后,同校刀手们连番的激战和躲避,偶遇神秘书生解围,又误杀华山派掌门万中沧,直到被暮雨子所寻到,才在大顺客栈暂时隐匿踪迹。
环顾客栈,也就只有几间房住了人,住的还是不要命的客人,大厅空荡,客房寂寥,似乎又是暗藏杀机之地。
当杀机显现,褪去隐藏,必然要拿鲜血和生命才能化解。
一个时辰,杀机已临。
首先闯进大顺客栈的,是两条衣衫染血的汉子。年长的左右手分持一杆点钢短缨枪,器宇轩昂。年轻的手执一柄黑刃阔剑,锋芒毕露,虎目生光。
楚恒一眼就认出了裴延空,而另一位想必就是秦碧珍的夫君、“大顺小孟尝”李君义了。
师兄弟二人下山初见,却来不及客套的寒暄,因为谁都能觉察到危险的临近。
秦碧珍走出了暮雨子的房间,看见二人血染衣襟,急切地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俩伤得重吗?”
李君义将双枪往桌上一搁,疲惫地坐下,道:“这血倒不是我俩的,我俩也没能打探到三叔的行踪,反倒碰上了单骏和胡宝驹这俩狗日的!”
秦碧珍道:“千骑帮的单骏和万马堂的胡宝驹?这两人不是白道上的人物吗?”
李君义啐了一口,道:“这俩狗日的平时就一门心思做生意,勉强算是在白道上混,如今见风使舵,早已投靠朱温了。”
秦碧珍道:“千骑帮和万马堂掌控着关内各大马场,帮会里又人多势众,如果投靠朱温确实难对付。你俩怎么和他们斗上的?”
李君义道:“他们也就会依仗着人多。不过,若是我没有猜错,他们是在堵截三叔!”
楚恒琢磨不透这李君义口中的“三叔”到底是哪位高人。
秦碧珍惊道:“那三叔的行踪岂不是曝露了?他们若是堵截不到三叔,循着你和三叔的联系,岂不是就往这儿来了?”
李君义道:“所以我和裴兄弟杀出重围,绕了远路才赶回来,争取了时间,通知你和道长等准备撤离。”
秦碧珍刚想说起暮雨子正在救治燕渺渺的事,忽然听见客栈门口有人道:“你们自以为是,真能逃的出老夫的手掌心?”
四人循声望去,一名魁梧健壮的中年汉子步入了客栈,此人锦衣华服,气势夺人,顾盼之际威武不凡。
李君义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阁下面生得很。”
中年汉子道:“光凭你的浅薄阅历,也难怪认不出老夫。老夫自江南而来,姓杨名覆,诨号‘腾云蛟’!”话语里傲气逼人。
李君义惊道:“你就是‘腾云蛟’杨覆?”
杨覆道:“你们姓李的,都应该牢记这个名字的。”
裴延空开口道:“我不姓李,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含义。”
杨覆往前逼近三步,所走过的地面寸寸裂开,化作石渣石粉,足见其精纯的内功修为。杨覆轻蔑地道:“你会知道的。”
李君义对裴延空和楚恒道:“此人姓杨,据传是隋朝皇帝杨氏一脉的后人,也是我三叔归隐前的死对头!曾经被三叔击败而远遁江南,想不到如今夹着尾巴跟了朱温。”
杨覆道:“你也就逞逞口舌上的威风,岂又能乱我道心?老夫敬重你三叔,至于你,可谓一代不如一代!”
李君义已经双枪在握,道:“对付你,何须要我三叔出手?”
这时,客栈外蹄声轰鸣,马嘶喧嚣。楚恒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数以百计的骑士正从东面向着大顺客栈包抄而来。
杨覆道:“那两小子动作真慢啊,每次都这么大动干戈。”
千骑帮和万马堂的人马已至。
不一会儿,两名大汉领着数十劲装战士涌入了客栈内。个高的汉子手持一枝长矛,正是千骑帮主单骏。个矮的汉子手握一柄***,正是万马堂主胡宝驹。
大厅内的楚恒、裴延空、李君义和秦碧珍顿时陷入重围,更何况客栈外还有海水般汹涌的骑士。
“腾云蛟”杨覆道:“就算你三叔在场,也救不了你们了。”
骏马的嘶声此时显得格外凄厉。
强弱对比实在悬殊。
单骏摆弄着手里的长矛,道:“谁让你们惹火了皇帝,连投奔效忠的机会都没有。”
胡宝驹***临空一挥,笑道:“唐朝已然覆亡,就拿你们的尸体,来铺平老子飞黄腾达的路吧。”
“你是小觑我大唐没有将领了吗?”这突然的一声声若洪钟,震慑全场。
随着声响,二楼的一间客房忽然敞开。楚恒同在场众人一齐望去,却不是暮雨子的房间,而是东南角的一间上房。房里一前一后步出二人。
走在前头的剽悍如虎,虽然身着便装,但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猛将,尊贵里显露出霸者的气息,眉宇间洋溢着化不开的浓密杀意。楚恒细看他的面容,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身后紧随着的枯瘦汉子则精悍如狼,透露着喋血江湖的味道,一看就是内外兼修的好手,充当将领的贴身侍卫。
单骏打量着二人,道:“原来是玉门关卓将军,那这位难道是‘疯虎’林归重不成?”
侍卫道:“不才正是在下。”
楚恒忖道,原来竟是结拜二哥卓松的父亲、玉门关守将卓孝廷,难怪眉宇间会有眼熟之感。可是道上传闻,林归重不是为了武功秘笈而弑主了吗?卓松都家破人亡,和妹妹卓清留在了大漠惊雁帮,那么卓孝廷和林归重又怎会双双栖身在关内河南府的大顺客栈?
此中悬疑,楚恒目前根本无暇思索。
卓孝廷道:“我虽挽回不了大唐的覆亡,但是杀几个跳梁小丑还是力所能及的!”
胡宝驹道:“姓卓的你也不伸长脖子看看,外面全是我们的人马,你凭什么如此大言不惭?”
“疯虎”林归重道:“你以为就你们有骑兵?你们还没有进来前我就发送出了信号,将军藏匿在城外的精骑团就快到了。”
话音未落,另一阵蹄声混合着马嘶和刀鸣响起,更为凶狠,更为跌宕。
卓孝廷的精骑团已从西面咆哮奔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