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伴随着一声惨呼,净盛的口中喷出一道鲜血,强壮的身躯竟如同纸鸢一般飘上半空,然后又狠狠地跌落下来。
净盛只觉得天昏地暗,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感受到痛楚,痛楚越来越深,犹如粉身碎骨。净盛尝试着凝聚真气,却发现十多年辛勤苦修累积的功力此刻竟似风中残烛,面对着呼啸而来冰冷的朔风摇摇欲熄。
冰冷的朔风,冰冷的掌力。
对方仅此三人,却胆敢来犯少林寺,显然唯眼前这位满头银发之人马首是瞻,而他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一掌就击飞了自己,少林寺的“门神”之一净盛。
此人口气不屑地道:“还是快快请你们的方丈出来相迎吧。”
“我少林岂容尔等放肆!”少林寺的另一位“门神”净博怒道,“得罪了!”
净博高高跃起,抡起一棍,迎头砸向那人。这一棍力道千钧,足以开山裂石!
可是这凶猛无匹的一棍既没能开山,亦没能裂石,因为这一棍劈进了虚无缥缈的风中!
冰冷的朔风,冰冷的掌力。
彷佛被一阵无形的寒风席卷,净博重蹈净盛之覆辙,也狠狠扑跌了出去。
净盛和净博是少林寺守门武僧的头目,素有“门神”之称,论武功在江湖上实为好手,今日竟在这满头银发之人面前表现得如此不堪一击。
其他守门的武僧见来犯之人武功高深莫测,纷纷横刀立棍,摩拳擦掌,呈合围之势逼近此人。
此人喝道:“单挑不敌,就想依仗人多吗?堂堂少林,不过尔尔!”
众武僧置若罔闻,正欲动手之际,一阵声音由远传来:“白宗主恃强凌弱,出手伤人,只怕比我们少林亦高明不了多少吧?”
这声音浑厚安详,显然是接着内力传递而来,武僧们一听声音,知道说话的正是当今少林寺的方丈,于是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这满头银发之人也正是白光明,他道:“悟慈和尚,你若再扮缩头乌龟不现身,只怕你这羣徒子徒孙就要倒大霉了!”白光明也将自己的声音用内力传了出去,洪亮声响震彻庙宇。
悟慈方丈的声音再次传来:“难得白宗主慈悲为怀,手下留情,快请进来一聚。”
“客气了。”白光明随即领着白墨、伏虹一起步入少林寺的大门。众武僧跟随在他们后面,不曾散离。
白光明三人一路畅通,趾高气昂,来到了大雄宝殿之前。只见大殿前两侧分列了数十武僧,而正中也站立了数名年长僧人,整个少林的首领和精英已经齐聚,严阵以待。
白光明见了如此阵容,皮笑肉不笑地道:“难得少林不忘旧友,摆这么大的排场来欢迎我白某人,真是惊喜啊。”
“白山黑水,魔门至宗。白宗主自东北长白山不远万里而来,我们少林于情于理也要尽一番地主之谊。”说话的老僧立于殿前数僧中央,慈眉善目,德高望重,正是先前以内力传音的少林寺方丈悟慈大师。
白光明道:“少林这么客气,我和方丈又阔别多年重逢,所以我也要送贵寺一份大礼。”
悟慈道:“老衲先谢过白宗主,不知白宗主口中的大礼是什么?”
白光明道:“贵寺近来可不安分啊,无怪乎那朱温派人暗中布防,严守嵩山,只怕要对少林不利。”
悟慈道:“有劳白宗主费心了,我等自有应对之策。”
白光明道:“你们这些高僧大德慈悲为怀,打打杀杀有违戒律,所以我已经替你们打发了。他们的头目却是那偷习少林十三太保横练的屠人猛的后人,不过我也一并送他去佛祖那儿忏悔了。”
悟慈道:“阿弥陀佛。白宗主的大礼,沾着血腥,少林寺受不起啊。”
白光明道:“以前十三棍僧救唐王,现在又参与刺杀朱温,你们少林寺堂堂武林北斗,佛门正宗,却偏爱管这些个凡俗鸟事,真是自找麻烦。”
悟慈道:“白宗主言之有理,殊不知麻烦这东西,有时你不去找他,他却反而会主动来找你。”
白光明道:“所以我白某人喜欢主动去找人家麻烦。”
悟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白宗主大礼献毕,此次登门造访究竟所为何事,还请开门见山吧。”
白光明道:“我素来不喜欢跟和尚打机锋,有话我就直说了。这次登门,我只为三件事。”
悟慈道:“哪三件事?”
白光明道:“第一件事,我徒儿要向贵寺寻仇!”
悟慈听闻后不禁瞥了一眼伏虹,道:“不知高徒和鄙寺有何仇怨?”
白墨随即一步上前,道:“看来少林寺已经忘记我了。”
白光明指向白墨道:“他,才是我的徒儿。”
悟慈瞩目白墨,道:“阁下是?”
白墨道:“我是少林的弃徒,昔日法号净笃。”
悟慈眉头一皱:“净笃?”
这时,悟慈身旁一老僧道:“原来是你。”
白墨道:“师父,别来无恙啊。”
悟慈问此老僧,道:“普圆,他以前是你的弟子?”
普圆道:“回方丈,他以前确实是我的弟子,法号净笃。”
白墨道:“我十岁拜在你少林普圆门下,十四岁开始练习刀法,两年里略有小成,然后你就逐步停止了传授,直到我十七岁那年,突然有一天就被你逐出了少林。”
悟慈问普圆:“可有此事?”
普圆直视白墨,道:“是。”
白光明道:“此子天赋异禀,实为练武奇才。少林寺有眼无珠,让我拣着了个便宜徒弟啊。”
白墨道:“我今天来,就是想讨回一个公道。”
普圆道:“你拜了长白山白宗主这样的绝世高手为师,实在可喜可贺。又回少林寺想讨什么公道?”
白墨道:“我刚被逐出少林寺,只能在江湖上漂泊,无依无靠,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后来为了生计,仗着在少林学了两手刀法,加入了一个小帮会,却成为帮内人人欺凌的对象,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我唯有忍受着,这一切苦痛都是拜少林所赐,我坚信总有一日我要回去,质问你普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要复仇。”
普圆道:“看来艰苦的日子磨砺了你。”
悟慈道:“普圆,当年逐他出寺,可是你的意思?”
普圆紧盯白墨,目光沉重,并没有应声。又一老僧开口道:“方丈,当年逐此子出寺,是我和普圆师弟共同商讨做出的决定。”
悟慈道:“普德,你是戒律院首座,素来行事谨慎。逐他出寺,想来必有深意。”
白墨望向普德,道:“这事原来也有你的一份。我只想问,我到底犯了什么戒律,竟要被逐出寺门?”
面对这个问题,普德竟也选择了沉默。这时,普圆凑近悟慈方丈身边,耳语了几句。
悟慈听闻后望向白墨,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白墨道:“其中原由,还望方丈告知。”
悟慈道:“阿弥陀佛。佛家讲缘,这一切只能怪施主与我佛无缘了。”
白墨道:“当年欺辱我的小帮会,如今帮众已经被我屠尽。少林想用一个‘缘’字就打发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普圆道:“老衲承认过去是对不起你,但少林寺绝非容你撒野的地方。”
白墨冷冰冰地道:“那我斗胆邀您一战,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少林羣僧皆惊。羣僧皆知白光明气势汹汹入寺,动手势在必行,却没意料到会由年轻的白墨去单挑普圆。要知道普圆浸淫刀法数十年,论刀法放眼中原武林也是数一数二。
悟慈道:“这一战,你已下定决心?”
白墨慢慢拔出了刀,一口雪亮的上好宝刀。白墨道:“此刀号‘圆寂’。”
刀号圆寂,专杀僧佛,已是最好的表态。
白光明道:“悟慈,我俩就都别插手,让他们了却宿怨吧。”白光明意为掠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普圆道:“阿弥陀佛。因果报应,老衲一力承当。”
悟慈道:“你执意如此,那就如此。”
普圆的刀已有小僧递上,一柄朴素的戒刀,但握在普圆手里,却成为少林最强的一刀。
白墨屏气凝神,刀口微偏,调整到了最佳的出手角度。
普圆道:“请。”
白墨抡起一刀,直抹普圆脖颈。
普圆不料白墨出刀犹如风驰电掣,仓促间横刀格挡。
白墨这一刀却是虚招,瞬即刀口一翻砍向普圆握刀的右手。
普圆脚踩步法,身形一转,避开此刀,回击一刀朝白墨左肩削去。
白墨身子微倾,脚下蓄力,然后拔地暴起,刷刷刷,一击三刀连环而出。
只见三道寒芒几乎同时掠过,普圆挥舞戒刀,叮叮,却崩了两个口子,而普圆的右臂衣袖也被割断。
白墨这一式,乃长白山魔门“雪花刀法”中的“暴雪连环”。
普圆道:“阿弥陀佛。你已经胜了老衲。”
白墨挥刀直逼普圆,喝道:“不死不休!”
悟慈道:“生命诚可贵,刀下勿留情。”
普圆刀锋一抖,数十年的刀意骤然唤醒,心与刀合二为一。
两人双刀对决,一瞬间刀光流转,杀气弥漫。
普圆使出少林绝学“破戒刀法”,已经放下了出家人的慈悲心肠,旨在大开杀戒。
刀如狂潮,汹涌而至,意图淹没白墨,不留任何超生之机。
可是白墨的圆寂刀遇强则强,竟硬生生地乘风破浪,扼制住了破戒杀招,撕扯出了一息反击的空间。
普圆经验丰富,刀法老辣,但是“破戒刀法”讲究一味强攻硬撼,一旦刀势受阻,给对方抓住可乘之机,威力将大打折扣。
普圆深悉这套刀法霸道有余,精妙不足,比不上白墨的“雪花刀法”。几番回合交锋下来,已经颇感吃力。
白墨也发现对方刀法中的弱点,加紧了攻势。他使出一式“风雪漫天”,眼看就要手刃多年来日夜痛恨的仇人。
可是突然火光一现,竟消融了漫天的风雪。
只见普圆的戒刀刀锋上隐隐有火焰闪耀,他使出了少林又一项刀上绝学“燃木刀法”!
白墨咬牙切齿,挥刀再斗。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普圆的“燃木刀法”竟偏偏是白墨“雪花刀法”的克星,这下换成白墨渐感不支。
白墨经历了年少的苦难,性格阴鸷偏激,拜在白光明门下后,苦练“雪花刀法”,武功一日千里。这套刀法阴寒歹毒,正符合白墨的性格,加上强烈的复仇渴望,配之以圆寂刀,相辅相成成就了白墨的刀法造诣,让他有足够的资本去对决少林普圆。
却不料少林“燃木刀法”阳刚中正,完全不让“雪花刀法”有逞凶的余地。
白墨手中刀势渐颓,心里的仇恨却愈烈,普圆作弄他,少林作弄他,现在连天也作弄他。
功亏一篑,心有不甘。
白墨从来都认为,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掌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白墨目露血光,刀锋一旋,“雪花刀法”里最强的杀招“千里冰封”已然使出。
虽是杀招,却并无胜算。豁出性命一搏,却只能葬送自己。
白光明也沉不住气了,暗骂:“痴儿。”准备随时出手相助。
普圆见白墨动用至今最厉害的一记杀招,丝毫不敢大意,被迫也使出“燃木刀法”里最厉害的一式“星火燎原”!
普圆纵身高跃,头顶举刀,刀夹烈焰,直斩白墨。白墨身影如风,由下朝上,刀似破冰,一刀挺进。
悟慈合十道:“阿弥陀佛。”不忍看即将发生的血腥一幕。
普圆腾在空中,全神贯注,挥刀奋斩。
他忽然瞅见了白墨的双眼,双眼里布满血丝。这个年轻人的眼里,流露出了怎样复杂的眼神?
仇恨、坚定、恐惧、寂寞、无奈、悲伤!
时间定格。此时此刻,普圆彷佛变换成为白墨,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心底那份深深的怨。
如此风华正茂的年龄,内心却是黑暗寒冷的深渊。
或许当年真的是自己对不起他?
他天赋惊人,曾经无疑是自己值得花大把心血栽培的爱徒,可是为了那些见不得光的原因,居然那么狠心地将他抛弃。
是自己毁了他的一生,或许白光明才真正配得上做他的师父。
但昔日的自己是真的做错了。
难道现在还要再错一次?
有些罪,一旦认了,必须要赎,必须拿命来赎。
时间继续。当“星火燎原”运行到关键之时,普圆突然撤招。而白墨的宝刀“圆寂”,那无情的刀锋,却深深地砍裂了普圆的腰腹。
普圆,圆寂。
普圆,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