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熙攘, 初初入夜,夏日的暖和香甜徐徐弥漫。
糖果铺子出奇的干净整洁,拖到墙角处的石锅石竈也不知被何人挪到院子正中央, 石锅内壁结了一层薄薄的细密晶体, 好像是才刚炼制而成的白砂糖一般。
蝈蝈在草丛里快活跳跃, 几只萤火虫早早点了莹绿的灯笼, 在围墙边悠闲散步。
这里的一切都很自然, 自然到这里就是一个普通人家落户之处,人气浓郁,完全没有一点荒废四年的感觉。
常樱只觉得温馨真实, 好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再回头的时候, 阿瑄已经扶着石竈嚎啕大哭起来。
印兴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声音淡淡, 有着融入黑夜的低沉磁性:“也许他们本就一直在,等着你回家来。看到你哭, 他们不会好过。”
从她尚在襁褓之中,牙牙学语之际,她就生活在这里。记得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娘。”因为辞诗诗常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为此邵海还数落过辞诗诗,辞诗诗反倒因此对她生了亲近之意, 起码再也没有因为胆怯丢弃她在一边一整天连口水都不去喂。
再后来, 再后来。长达十五年的时光, 她都生活在这里。她学会走路、跑步、吃饭、说话、下面条、捣制白糖……被打被骂被疼被爱……即使知道她不是辞诗诗的孩子, 甚至也许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 可是在她的心里面,已经把糖果铺子所有人当成了真正的家人。也只有在这里, 她才能够放下所有的警惕,自在放肆的宣泄自己的情绪。
如今……你们也还在这里,没有丢弃我吗?
阿瑄哭了一会,眼神渐渐清亮,抹干眼泪,重新恢复笑嘻嘻的模样:“怎么不喝酒了?那梨蕊酿实在美味,我差点不能自拔了。”
常樱语塞,喃喃道:“小姐……你最后喝的那些……是醋……”
阿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拍着胸腹干呕了两下。喉咙间的酸涩味道堵在那里不可挥散,她几近哭吼道:“常樱,你谋杀啊!”
印兴驳道:“醋没毒,喝了对你身体好的。”
阿瑄楞楞,打两个哈哈,讪笑道:“啊哈哈,是吗,那常樱,谢谢你啊。诶,你们看,天上星星好漂亮啊。”
常樱:“……”
印兴:“……”
夜色越发静谧,空气沾染了丝丝寒意。繁星遥遥相望,顽皮眨眼,阿瑄倒也渐渐真的看住了,索性往石竈上面一坐,仰着个头看天:“你们说,天上为什么会有星星啊?”
常樱认真思索一番:“也许……是因为世界上有太多不甘心离开的人,他们不想投胎转世,于是阎王爷大发慈悲,准他们化作天上的星星。这样,只要他们一低头,就能看见他们最牵挂的人啦。”
阿瑄啧啧两声:“常樱,你这么正经的人突然说这么梦幻的话,好不适应。”
常樱莞尔一笑,笑容如同黑暗里一簇小小的火苗,散出微弱的温暖来:“这些啊,都是酒剑德前辈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刚刚去酒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还常常做噩梦,于是酒剑德前辈就告诉我,我的父亲每天晚上都在天上看着我,祈求我幸福。后来,我慢慢地就能睡着了,而且还常常做好多很甜美的梦呢。”
“真好啊。”阿瑄张开双臂,横躺在石竈上面,目光闪烁,“要是真是这样,那我抬着头,岂不就是可以看到我想要看到的人啦?只可惜他们太远了,我看不真切,你说,他们看得真切我吗?”
常樱认真点头:“小姐,他们一定可以看清楚你的。”
“是吗……”阿瑄眯着眼睛,静静望着。
突地,感觉衣摆被谁用力拽了拽。阿瑄摆摆手:“常樱,我们今儿个晚上不回去,就在这里看星星,别催我啊。”
动作停了一会,衣摆继续被用力拽起来。阿瑄不耐烦道:“常樱,你怎么磨磨唧唧的,坐到这竈上来,咱们一起看星星。”
“呃……”常樱小声说,“小姐,不是我拽的你……”
“印兴?”阿瑄坐直身子,刚准备责备印兴两句,只见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孩子正歪着头看着自己,肥肥嫩嫩的爪子还抓在她的衣摆上面,清亮的大眼睛里面写满了疑惑,不由软了声音,“你是?”
小孩子撅着嘴,气鼓鼓一用力,就势把阿瑄扯下了石竈,随即走到印兴跟前,使劲跺脚:“谁叫你随随便便带生人过来的?小心我找爷爷告状,明儿个不给你饭吃!”
“诶?”阿瑄瞪圆眼睛,“印兴,这是你儿子?长得好可爱啊!”
印兴干咳两声,拍拍小孩子的脑袋:“跟姐姐介绍一下你是谁。”
小孩子哼了一声,别扭回答:“我才不呢,就是她在这里吵吵闹闹把我给吵醒了的,我才不要喊她姐姐。而且她还说你是我爹爹,真没眼力,我们哪里长得像了?我可比你帅气多了!”
“……”众人默然。
小孩子斜睨众人一眼,骄傲的宣布:“我要去睡觉了,你们不许再吵,也不许在我家逗留太久!”
昂着头转身,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骄傲的不可一世。
阿瑄嘴角抽搐两下:“喂,小朋友,你怎么这么不礼貌呢!住这两年了不起啊,老娘还住了十几年呢!”
小孩子气急败坏转身跺脚:“谁准你乱称呼了?谁是小朋友?我有名有姓的!再这样乱叫,我可就直接把你轰出去啦!”
“……”阿瑄气得头一扭,无视这个小屁孩。
倒是常樱勾动了兴趣,蹲下身笑眯眯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子斜睨常樱一眼,大概是觉得这个姐姐长相客观,且脾气温婉,正对他的口味,清清嗓子颇为严肃宣布:“我叫邵小草,是这里的主人。你没事的时候,可以过来玩,但是你可不准带她。”说话间眼神瞥瞥阿瑄。哪知阿瑄愣神片刻,八爪鱼似的趴在小草的身上,大喊大叫:“小草!怎么是你!你都这么大了啊!”
邵小草很嫌弃的拔开阿瑄的爪子:“你是谁啊?我又不认识你。”
阿瑄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久违欣慰,还是“踏破马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突然惊喜。总之她死死拉着邵小草,憋了很久终于从嗓子眼里面挤出来一句话:“小草,我是你阿瑄姐姐啊,你竟一点都不记得了——”
阿瑄一语落地,邵小草身体就僵了,过了许久终于冷冷丢下一句话:“唐阿瑄,我可算是又见到你了。”
阿瑄怔神,冷不丁被小草挣脱‘魔爪’。邵小草连着退了几步,埋着头闷声闷气甩下一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出去!”。就继续埋着头冲进房间里,“砰——”的很大一声摔上房门,将外面几位隔绝起来。
阿瑄无限伤感看着那扇关紧的房门,抿着嘴默默不语。
常樱识相的站远了一点,虽不明白所为何事,但大概也能猜出几分这背后的辛酸往事。
印兴上前两步:“不必多心,他只是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有些不适应罢了。明天就好了。”
阿瑄恋恋收回目光:“他怎么会在这里?当年他不见了,我找了好久,可是……”按理说,以汉紫的能力,小草就在这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不会找不到。这件事过于蹊跷,他不能不怀疑。
印兴倒像是不明白阿瑄话里套着的意思,笑笑:“还记得门口那个八角凉亭里面说书的龙爷爷吗?当年就是他救下的小草。当时他看到有个女的拿着把血淋淋的剑从铺子里面走出去,然后铺子里面半天都没有动静时,觉得奇怪,就摸进来看看情况,哪里想到会是这样一幕惨剧。当时小草就瑟缩在墙边哭泣,龙爷爷怕那帮人卷土重来,就把小草带走,然后躲藏了起来。后来很偶然的,我看见龙爷爷在集市上面买东西,而且都是孩子用品。我记得他好像是没有什么亲眷的,顺便问了问,但是他支支吾吾没说,我就跟着他一直走,这才发现小草跟他住在一起。那个时候,有两批人马也经常去糖果铺子里面徘徊,像是找人一般。我通知他们躲避风头,等那个男的放弃搜寻铺子后,我让他们搬了回来,就这样一直住到了现在。”
阿瑄瞭然,这其中一批,必然是汉紫。另外一批,定是杀人真凶了。
到底是家事,麻烦印兴这么多,她心里过意不去,连忙道谢:“多亏你了,不然,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小草。又或者,他也许已经……”说到最后,眼眶通红。
印兴沉默的拍拍阿瑄:“我们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阿瑄缓缓摇头,故作轻松道:“我今天就在这里看星星好了,你先回去吧。”
印兴:“也好,你注意点,夜凉。”
待他走了,阿瑄和常樱并排坐在石竈上面。常樱指点着繁星,一一说出那些星宿的名字。它们好像感应得到,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灵动而调皮。
阿瑄伸出手指刮了点石锅上面贴着的部分蔗糖,放进嘴里吮吸一下,甜津津的熟悉味道重新侵蚀回忆。
一夜在东扯西拉和各种回忆中度过。天刚蒙蒙亮,阿瑄就拉着困得不停点头的常樱往集市上赶过去,说是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给小草吃。
集市热闹,唯有猪肉摊门口人影萧条。阿瑄猛然想起荣朱贵大概此刻已经一命呜呼,带着常樱拐了道,买羊肉去也。反正……羊肉的味道貌似更加鲜美一些。
常樱知道阿瑄知道自己动的手脚,嘴角还挂着笑,眸子里面已经沉淀了一些黯然的不自在。毕竟……在主子面前不经允许公然给他人下毒,并非什么说得过去的事情。
阿瑄没注意这些,兴高采烈跟羊肉摊的老板侃大山,不知不觉已经砍掉了好几个铜板的价钱。双方谈得其乐融融,阿瑄爽快付了帐,两人一道提着大包小包的原料往回走。
常樱远远就看到桥头有熟悉的人影,只是神思还游着,一时半会拉不回来。
等到她能说出话的时候,阿瑄已经僵着脸钉在原地,手里提着的包裹滚了一地,羊肉的腥味扑到那人的身上。常樱的声音戛然而止,违和突兀:“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