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黑色浓郁,如黑丝绒一般平平整整铺开。数不胜数的钻石镶嵌于上,闪烁着星星寒光, 围拥着一轮极浅的月亮。
阿瑄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终于等到了烧好的开水, 便关上窗户。
清一色粉紫色衣裙的侍女稳稳提着一个个装满滚水的小木桶走进来, 有秩序的往最中央的大桶中倒水。那些小木桶看着精致, 却是有些分量的,侍女们毫不吃力的样子显露出她们良好的武功底子。这个酒庄里面,倒是人人均不可貌相。
“庄主, 水已经兑好了,请移步洗浴吧。”
说话的是个娇柔女子, 粉紫色衣襟上面绣着一层金边, 看来是个领头的。见阿瑄痴痴愣愣, 也不恼,居然直接使了眼色给下人, 顿时有两个女孩儿碎步上前,动手解起阿瑄的衣裳来。
阿瑄吓了个大跳:“不、 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们可以下去了。”
那娇柔女子含着笑:“奴婢们理应帮助庄主,这些小事,不必劳烦庄主来。”
“呃……不行不行啊。”语气一个停顿, 那两个女孩儿又开始动手宽衣。阿瑄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娇柔女子一怔, 笑道:“奴婢常樱。”
“常樱!”
“在。”
“你带领她们下去, 我以庄主之令命令你。”
“是。”常樱乖乖巧巧应了, 对手下使了眼色, 那些女孩儿们纷纷行礼:“奴婢告退。”
看着她们陆陆续续出去,阿瑄终于松了口气, 才将心放下,又跳了起来,指着关上门复又折回来的常樱:“你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常樱脸色一俊,拜倒:“庄主一人留在此处,若是出事,奴婢等难咎其责,还望庄主同意奴婢留在这里。也算是救了奴婢的命。”
“……好吧。”以酒剑仁拿来当挡箭牌,阿瑄也不好拒绝,再说这个房间忒大,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确实不好求救。罢了罢了,就留下来吧,只不过:“你、你可不准往我这里看。”
常樱捂嘴:“奴婢省得。”
阿瑄也觉得这种话语还有场景十分怪异,面红耳赤又极其迅速地脱去衣服,钻进水里。水的温度适宜,暖暖的,轻微一点烫,灼着皮肤,分外舒爽。水面上飘着鲜红花瓣,清新香味钻入鼻中,叫人放松神经,神清气爽。有钱人的生活……真是爽啊!
她好久都没有好好儿的洗个澡了,先是总被绝步老女人虐,然后又栽倒了凤一鸣那个变态那里,整天被他们想方设法的虐来虐去,哪有什么时间去洗澡打扮。穿的衣服也是极尽简陋朴素,不料在一堆锦衣华服的人里面,显出了一种别致的美来。
这回有了机会,泡了足足半个时辰,常樱往前兑了好几次热水。她才觉得身上的泥垢去得差不多,从木桶里面爬了出来。躺在柔软殷实的被窝里面,眼皮乖巧服帖,没几分钟就沉入梦乡。
一觉无梦睡到自然醒,阿瑄爬起来,发现牀边齐整摆着一套新衣服,打开穿上了。月白小衣外面套着粉白外衫,丝绸手感,下摆处镂空,缀着纷扬桃花瓣,又精致又舒适。阿瑄对着穿衣镜照了好一会儿,觉着自己脱胎换骨似的,摇身一变大家闺秀。
常樱走进来也是一眼惊艳,给她梳了个乖顺的双髻,倒是显得十四五岁般稚嫩。
“你手真巧,梳得这样好看。”阿瑄笑着夸常樱。
常樱亦是温良笑着,双手不停,给阿瑄描了眉,蘸了脂粉均匀抹在脸上,整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千金模样来:“奴婢自幼学这些东西,可惜酒庄里面一直没有主母小姐让奴婢伺候。小时候照顾过老夫人一段时间,可是老夫人仙逝得早,一直空闲长大,现在好容易得了个机会照顾新庄主,微薄手艺,还望庄主不要嫌弃才是。”
这话说得婉转动听,阿瑄弯弯笑眼:“你这样会打扮人,我才舍不得离开你呢。以后我不当庄主了也要问师叔讨了你去,只怕你到时候又不肯了。”
常樱正色,抚顺在地上道:“既是认了一个主子,就没有不从之理。主子以后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是常樱的主子,就是糠腌菜吃着,常樱也不悔。”
阿瑄本来只是一个打趣,没想到常樱反应这么大,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忙着搀扶。她此时此刻万万没有想到,常樱果真做到了今日之言,任她将来怎样,都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只是那个时候……想起今日的阳光,想起今日两人的暖素妆容,只余阵阵唏嘘和不尽感怀。
——◇——◇——
“庄主到——”
双手端持,阿瑄端庄走入大厅。
门边立着一人,一袭微金华服,堂堂站立,见到她,眼底划过赞赏之意,默契一笑。
阿瑄亦是颌首,心尖微颤。此时的时光太过静好,恍若梦境,让她常常恍惚神思。
酒剑仁爽朗笑道:“让常樱去服侍你,果真是对的。阿瑄本就底子好,如此一来,更是锦上添花,只怕天下豪杰会为你起争夺呢,哈哈。”
阿瑄赧然:“师叔莫要这么说,阿瑄并非倾城姿色,再取笑,就恼了。”
酒剑仁从善如流,只是依旧扬着笑容。阳光倾泻在厅堂中,正好折射到他这个角落。漫漫尘埃纷纷扬扬,掩去他眼中一丝落寞。
“庄主,已经请来关大夫兄弟,不知是否请上来?”一人前来禀报。
阿瑄立刻道:“快请!”
片刻后,翠翠和关氏兄弟前来。
那对老头听了阿瑄的吩咐,和翠翠进行了一系列的手□□流。众人屏息看着他们的举动,虽然不懂,却依旧认真。只见那老头面带询问,依依呀呀比划了些什么。翠翠眼含泪水,同样依依呀呀比划着什么,边比划边流露出恐惧、悔恨、哀伤……
那对老头昨日听了阿瑄的经历,本有些恼怒翠翠。如此一番比划过后,两人唏嘘一阵,才慢慢对众人道出含义来。
原来,当日翠翠被驱逐出糖果铺子后,投奔了碧月,并且在花园上演了一场戏,完全是为了扼杀阿瑄对慕容白生出的绮念。后来碧月受了林慕年的惩治,将她羞辱一番,赶出林府。再后来,在她穷困潦倒之际,碧月又次寻了上来,几经挑唆,将她沉寂已久的怨恨心理爆发出来。用一年的光景传授她武艺,甚至直接度了内力给她,让她几乎一夕之间成为高手。而这一年的魔鬼锻炼,最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除去糖果铺子的所有人,包括唐阿瑄。
只可惜,她最想除去的人本是阿瑄,阿瑄又正好不在糖果铺子,只好杀了其他人泄恨。起初,她有些犹豫,毕竟糖果铺子的人待她不薄,悉心照料过几个年头。怪只怪她看见了安如意,如此纯净美好,不仅代替了她的地位,还与阿牛同结连理。一瞬间激起了她心中的不平,冲动蒙蔽了双眼,才有了血洗糖果铺子的事件。
当日,她听见了孩子的啼哭声,头脑清醒了一些,就放弃了继续杀下去。不论是谁的孩子,她都没有办法再下杀心。躲在竈膛中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姑且不管。而缩在墙角什么都看到的那个人,她也不愿再动,仅仅将他击晕就离去覆命。对碧月说明情况,隐去孩子的事情。谁知碧月听说阿瑄没死,面露凶光,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她苦苦哀求,才得到一命,却被割去舌头,吸走全部内力,扔进窑子里面,受尽□□。
再后来,几经辗转,阴差阳错间被凤一鸣买下,进了凤舞阁打杂,直到遇到阿瑄,她一直都活在无尽的恐惧与梦魇之中。几乎夜夜都能梦见被割舌头的恐怖,几乎夜夜都能看见那些死去的人眼底对她的绝望,几乎夜夜都能听见那些□□她之人发出的淫靡笑声……
她已经知错了,受尽良心和身心的谴责。从此只望好好做人,再不行凶。
当然,最后那段话是兄弟老头自作主张加上的,也的的确确反应了翠翠心中真实想法。
阿瑄听完,望向翠翠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这个人手中沾满了罪孽的鲜血,可是这个人偏偏也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一时的执念成为一辈子折磨不尽的噩梦。她应该杀了她报仇雪恨吗?她应该饶恕她不再追究吗?
这种时刻,阿瑄的目光不经意瞟到慕容白身上,或者说是下意识瞟到他身上,探究他的想法。
慕容白看着她的眼神澄澈,她就懂了,一步步走下去,走到翠翠身边。
“你爱阿牛?”
翠翠苦涩一笑,点头。
是啊,她爱阿牛,所以才会讨厌阿瑄。因为阿牛对阿瑄一向言听计从,甚至哪怕她闯再多祸,提出再无理的要求,他都一一照办,如大哥似的照拂她。可是对自己呢?这么优秀的、远远超过阿瑄的自己,向来以礼相待,不近不远,客套且生疏。她不服气呵,她怨啊。
“你知道吗,你并没有一剑杀了他,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有一口气?”
翠翠瞭然,涩涩点头。
她当然知道,她多么想一剑结果了这条命,可是她下不去手,用尽全部力道杀了安如意,看到他心碎的表情,她觉得自己也心碎了。那时那刻她只想要逃离那个让人窒息的地方,又或者是因为爱,根本难以舍弃,所以强迫自己用力,还是划得不够深,留下了他的命。她还记得,阿牛看向她最后的眼神,是不可置信,是害怕,是失望。
“他明明可以告诉我是你做的,可是他却没有说。”
只是要求她将安如意抱过去,相依偎而死。善良的、体贴的、老实的、憨厚的阿牛,直到死亡找上门的那一刻,都在想着如何去保护他人,哪怕那个人是亲手杀了他的人。只因为他觉得那个人不够坏,或许是无奈,或许是命运。而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善良如他,姓氏是何。
翠翠眼角溢出眼泪来,这个结局,是她多少次午夜轮回都不曾想象过的。
后悔、自责、遗憾……一一涌上心来。
她努力几次,僵直着站稳,萧条而去。
阿瑄目送她离开,表情淡淡,手指却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苍白。阿牛用生命告诉她一个道理,救赎比仇恨更能感化他人。她相信,翠翠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这一天,因为她们都在这一天获得了重生。
回头,阳光夹杂着尘埃快活的跳动着。慕容白站在一片光洒中,冲她扬起笑容。
她回报以微笑,多好,几经辗转,她也有了爱着的人,只愿从此山水流转,真情不变。
可是,如果命运愿意如此成人之美,又怎么会有那些风起云涌,尔虞我诈呢?命运正以它不可逆转的□□,飞速旋转着,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