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以后,齐藤坐在第五队长武田观柳的坟墓旁边,沉默地点燃一支雪茄。
炙风呼啸而来,关于池田屋事件的回忆随之而来。漫山遍野的坟包之间回旋起阵阵呜咽,这是孤魂野鬼正在哭诉生前的苦难。他们连墓碑也没有。不幸的遭遇,并未随着死亡的降临而结束。有时齐藤会疑心自己是否找错地方。毕竟他身旁的坟头光秃秃的,缺乏能够证明武田身份的凭据——
除了他本人的、不可靠的记忆。
依稀彷佛,在许久之前的某个夏日黄昏,这块土地埋葬了武田观柳的尸体。干燥的泥土,跟着铲子一下一下地落在死者脸上,泛出古怪的灰白之色。气候燥热无比,正如今日一般。不过,那年的维新显贵认为干燥的天气适合在京都放火,今天他们可不会赞同这种想法。现在是明治十一年,齐藤试图回想起观柳的面孔,毫无疑问,这个家伙从来不曾英俊过,死后翻着的白眼尤其增加了丑陋的程度。
“这就是所谓的死不瞑目吧!”
温和明朗的声音,缓解了压抑僵持的葬礼气氛。这是第一队长冲田在说话。队士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近藤局长朝冲田赞许地颔首,眼神近乎慈爱。他却好像无法禁受一般,突然呛咳起来,佝偻着腰,极其辛苦的模样。后来他由两名队士搀扶着,提前回西本愿寺休息,留下许多战友愣在原地发誓找凶手算账。其中嗓门最最嘹亮的是第十队长原田左之助。齐藤恰好站在他附近,被他嚷嚷得烦躁不已。
终于,齐藤用一贯的阴郁语调说道:“白痴!快闭嘴!”
武田观柳行事冷酷,因此没有知心朋友;品性不良,因此失去众人的敬意。喜好男色也就算了,偏偏还不择手段地弄钱。大家都有些讨厌他。但同武田闹意气以至最后兵戎相见,也只有左之助这样鲁莽的人做得出来。听第十队长宣誓报仇,就像听一个糟糕透顶的笑话。近藤局长知道,齐藤与死者私交尚可,难免会生闷气。众所周知,两月前的池田屋之夜,观柳那家伙救过齐藤的命。这原本算不得什么,战斗中的家常便饭而已。左之助起码救过局长十次,而且反过来也一样。可齐藤太过年轻。他比冲田还小两岁。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深夜,维新志士在京都三条旅宿的池田屋密谋,受到新撰组袭击。在这之前武田捕获经营量具店的古高俊太郎,得知暗杀松平容保、火烧京都、劫持天皇前往长州的计划。战斗过程持续约一小时。投身新撰组仅半年的齐藤藉助出神入化的牙突剑法,一夜成名。虽然伤亡颇重,当夜最后的胜利仍归新撰组所有。这就是名垂史册的池田屋事件。唯一的遗憾是,平日里乐呵呵的冲田总司,肺病急剧发作,吐血昏倒在战友面前。
齐藤决定把冲田背回去。
负责指挥全局的土方副局长身中数刀,伤势沉重,队员们忧心忡忡地按照预定计划分成几路撤退。
齐藤这一路包括第三队的四名队士,第五队的三名队士,以及第一队的副队长岛原。武田观柳负责给他们十人断后。
四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惨淡的星光铺在路上。冲田大概已醒转过来,在齐藤背上艰难地呼吸着。热乎乎的气息,尽数喷在他的颈中,身后的脚步声轻快迅捷。他们前进得有条不紊。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视线之中,星夜下显示出一种分外鲜明的诗意。齐藤不由得身形一滞。武田毫不犹豫地挥刀出去,把女人的头颅砍掉一大半。白花花的**溅在她藏身的灌木丛上。
女人的血就像一阵湿漉漉的雾气。冲田猛地呛住,一口气喘不上来,再度晕死过去。齐藤皱眉,停下脚步。这个女人当然不可能是维新派的杀手。她的和服精致风雅,也许她是附近的**。
岛原喃喃地说:“我们经常这样处理目击者。否则可能会有麻烦的。”
齐藤看看他。岛原的表情古怪。他正在向过分年轻的队长解释组内的规矩,但是显而易见的,他本身也不太能忍受这种形式的杀戮。齐藤从其余几个队士的神色上明白,武田观柳为何人缘不好。我们是保卫京都人民的新撰组,和土匪的做法应该有所不同——原田左之助的声音在他耳边洪亮地回响起来。
他不愿意指责刚刚搭救过自己的前辈。为了提醒齐藤小心背后的偷袭,武田用左臂替他挡住一刀,现在这条臂膀还在渗血。于是他继续埋首前行。
“违反了你的恶即斩原则,我很抱歉。”
武田嘲讽地哈哈大笑。
这句令人憎恨的话,是武田对齐藤的最后一言。此后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多,齐藤生性沉郁,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些机会浪费掉了。更为直接的原因是,三天后齐藤奉命前往萨摩藩组织情报搜集工作。等他回到京都,倒是无巧不巧赶上参观武田的尸体。观柳很不讨人喜欢,不过,齐藤一先生得到过他的关怀。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他再三嘱咐自己,要以高尚的方式回报武田。即使武田已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