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4日星期二]
今天心情格外地沉重。
我一圈又一圈地只管自己走,单调而又重复,病友们说什么,医生护士说什么,全没听见,也全然不顾,坚定地走我自己的路。
治病也像一次大决战,要一个战役一个战役地打歼灭战,虽然战胜了高黄疸及其迸发的肝昏迷,又战胜了高黄疸和肝硬化腹水混合症,取得了节节胜利,但不是最后胜利,最后胜利就是要歼灭肝硬化腹水。我十分清楚地知道,谁战胜谁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每走一步我都在想,似乎每走一步都比往日更艰难,犹如一位统帅全军的大将军,决战前夕,必须迅速作出决策。
从目前情况看,西医治疗腹水办法不多。中医,我们老祖宗的中医倒是治好不少。腹水,排出尿量太少,病在肾,根在肝硬化失代偿。必须先治肾,兼保肝。中医学上肝属木,肾属水,水生木。肾不愈,肝亦难治愈;肾愈泻毒养肝,则更有利于肝愈。《黄帝内经》有言:病在肾,愈在春;春不愈,甚于长夏,长夏不死,持于秋,起于冬,禁犯焠焌热食温炙衣。……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用苦补之,咸泻之。“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就是说要赶快呀,不要耽搁!那么,何谓“苦以坚”,“苦补”?何谓“咸泻”?看来一些读过《内经》的人也许并没有完全搞懂,不然怎么会是医学难题?江州医院老中医有治好腹水的先例,去年还听说附近有个中医也治好几个腹水病人,他们或许已经摸索到一些经验,乃是希望之所在。可人在医院,远水解不了近渴呀。只有一个办法:回去,出院回家。老祖宗说的一点不错:肾病起于冬,愈于春,甚于长夏;肝病起于春,愈于夏。现在恰是春天,夏天也不远了,正是治愈肝肾的大好季节。对,出院回家,须得赶快,不然会把命丢在这里的。我脑瓜里突然闪出一个预兆:只要过了赣江大桥,就会出现新的转机,那就有救了。
[3月8日星期六]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前天,我向童军医提出出院要求,童军医颇感震惊,但面无表情。他一贯作风快捷、果断,表情显得严肃、冷峻,内心却是一团火。第二天查房时,童军医带来王科长,极慎重地问我回去后打算怎么办。我坦率地告诉他们,不想再住院,托熟人找中医到家里治疗,住在家中,吃喝都方便。王科长数述眼下种种情况(红牌至今未摘),要我慎重考虑。我去意已决。他说原则上是不允许出院的,也没有这个先例,既然病人坚决要求,医院会认真考虑。“我们既要对你负责,还要对你单位负责,恐怕要请你们学校领导来商量一下,再答覆你。”
今天组织部长和门诊部主任赶来,到病房瞭解我的意向,话还未及,就被童军医叫走,没多久,童军医和王科长来告诉我,同意出院。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爽快地同意我出院,是目前西医对肝硬化腹水缺乏有效手段,医院没有十足把握,难题难解,顺便推出大门,还是尊重病人意愿?从五个月来住院经历及军医和护士们精心治疗与护理情况判断,应该是后者。因为这是一所开明的医院,思想开放,懂得病人心理,是一所高明医院,有高明医生和高明的决断。
组织部长告诉我,下星期六上午学校来车接,叫我作好准备。
听说同意出院,我简直兴奋得比同意入党还要高兴,真正有一种“获得第二次生命”的感觉。入党获得的是政治生命,对我来说不过是实现多年的追求,有个结果,有个定论罢了。出院则不同一般,对于一个久病卧牀的人来说,出院意味着“病好了”,无异于又一次“出世”,生命的第二次降临!
近日来童军医每天都给他作检查。
出院日益临近,心情特别地好。这一日心情异常的好,似乎打了兴奋剂,兴奋得不能自己,自觉有点怪异,意识似乎感应到什么。
这种“感应性意识”并不稀奇,发生过好几次,最教他难忘的是母亲病故的那一天。
那时他已调到WB台,单身一人住在办公室楼上。下早中班回来,已是下午一点多钟,老是心神不宁,有时候心突突直撞,睡觉睡不着,看书看不进,烦躁不安,自个儿到台门口遛达。三点多钟,看到球场上有几个小青年打篮球,他平时很少打球,便脱下衣服跟他们一起玩。四点多,小青年们玩累了回家,他手挽衣服,还未走到宿舍,顿感心如秤砣往下一趃。晚饭吃什么也不香,入夜一直不想睡,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书摆在桌子上,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直到深夜十一点多,仍然没有睡意,忽然听到楼下办公室电话铃响,他立刻意识到:“可能是找我的,或许是母亲……”下午他就有种心灵感应,想到过母亲的病,稍纵即逝,此时异常强烈。
果然,不到十分钟,办公室王干事推门进来:“小杨,你哥来电话——”
“是不是我母亲……”他显得特别异常的敏感。近几年来,母亲患高血压,后转肺气肿心脏病,一直记挂心怀……平时病重住院,一般都不告诉他,顶多打个电报,若不是母亲病故,哥哥是绝不会半夜打电话的。
王干事莫明其妙的一愣:“……你到楼下接电话吧。”
他拿起电话,哥哥还没讲母亲去世,他便说:“我晓得了,明天一早坐(火)车回来。”回家得知:母亲头天下午一点多突然心脏病发,叫心里难过,赶紧送到医院抢救,输氧,稍微好些,父亲问她是不是叫东儿回来,她点点头;休息一会儿,三点多钟,说要上卫生间,父亲搀扶她去,回来躺在牀上睡觉,四点多钟哥哥办好住院手续回到病房,一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断气了,找来医生再次抢救,却再也没有醒来……哥哥一直纳闷,待母亲后事处理完毕,便问他:“我还没说母亲去世,你怎么就说‘晓得了’?”他说王干事先告诉他了,哥哥奇怪:接通电话后就说找他,请王干事叫他来接电话,好像没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心灵感应现象。
大学时,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关“生物无线电学”介绍,讲某人遇难,他的亲人在家突感心惊肉跳;慈母思念游子,千里之外的儿子忽然心慌意乱……小时候同学们也讲过类似传说,老师说是荒诞的迷信煊染,无稽之谈。他则很感兴趣,一直埋记在心。文章接着讲一则真实故事:1918年7月8日,苏联巴东城一位青年妇女患乳腺癌动手术,痛不可忍;这时,远隔2700多公里住在卡干达城的母亲,左胸忽然剧痛,急忙找医生检查,但丝毫无病。科学家们对动物和人作了许多实验研究,证明动物机体间或人体之间,确实有一种尚未探明的信息联系存在,大胆推断:在生物机体间,大概通过脑和神经系统能够直接传递思维或心理活动信息,类似于电磁波。但是,“生物无线电学”并没有揭示这种信息传递的本质和它的客观规律。
这是一门崭新的科学,一片无垠的处女地,亟待世人开垦和发掘。研究发展进程怎么样,他再没有看到过有关介绍。
刻在阿波罗神庙里的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然而,世人惟恨生命短暂,来日无多,一些人建功立业,或争名逐利,一些人忙于自家生计,甚至于连肚子也混不到温饱,谁还管得了什么“认识自己”?
中午他一直没睡着,躺在牀上想:这种心理感应现象,是不是“意识传感”?假若意识是信息,属于某种物质形态的信息,像电磁波一样,以光速传播;那末,发生在生物机体间,特别是人体之间――“意识的我”互相传感,则是完全可能的。一个生物,特别是人,在死亡、剧痛、遇难等等生命危急关头,往往会本能地发出特别强烈的呼号,或是语言,或是意识。语言以声速传播,近则可以听到;意识以光速传播,顺理成章,远隔的亲人就有可能感应到。
“意识传感”,——刚才是谁发来的呢?一丝模糊感觉,他没有捕捉到,一直在大脑中搜索。
午休一过,他依旧到那几十平方草地上一圈一圈的走,虽然仍是凸着个大肚子,可精神亢奋,脚步显得异常轻快,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搜索。
“杨老师!”多年没有听人叫“老师”,乍一听像是有人叫,又觉得不可能,或许是叫别人,他也懒得理,只顾走他自己的路。
“杨老师,我叫你没有听见呀?”
一位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分明听得真切。他迟缓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位中年妇人,后面跟着小柳。
“怎么…你……”他认出来了,大为诧异,有些激动,声音些微颤抖。
“怎么……不记得啦?我是姜南呀!”她接过他的话,自我介绍。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段刻骨铭心,教他如何忘得了。
工地建设完成转入正式播音,他担任天线技术员。接触天线技术工作,他是从“天线小型化试验”开始的。文革中提倡打倒“洋奴哲学”,破旧立新,凡是“封,资,修”的,谁都可以大胆破除,天线又高又大,亦在破除之列。搞完高压线路后,工地闹了二年多革命,后续负责场区和生活区的基建工程,紧接着接手天线小型化试验。天线,这又是读大学时被砍掉的一门课。没办法,只有自己学,向书本学,在实践中学习。他在北京兄弟台学习取经回来,带一帮人搞试验,那时还未开播,他就从收信天线小型化做起,经检测,效果虽不如大天线,但亦可用,开播后便作紧急备用天线。后来机房播音任务增加,两班轮不过来,值班员少,又抽调他去值班。不久招来一批知青学员,先行培训,其中有几位是省台新招知青参加代培。由几个臭老九轮流讲课,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一是无线电基础,二是天线基本知识。那时是找不到现成课本的,都是自编教材。无线电基础还好一点,可以参照大学课本,天线则很难参照,手头几本天线书,是一般大学生也难看懂的,不适合用作培训教材。他便自己编“天线讲义”。由于教材都是现编的,来不及刻印,学员手里没有书,全靠做笔记。要想学员听得懂,又易于掌握,教学方法就显得尤其重要。他的课学员都喜欢听。一是基本概念讲得清楚,二是理论联系实际,不搞从概念到概念游戏,重要地方提示学员要搞懂,记住。特别是天线课,那是许多大学生也不喜欢的课程。第一堂课就很特别。他在黑板上写下“天线”二个大字,转身面对学员发问:“什么是天线?”看到一片茫然的目光,便自问自答说:“你们看到工地周围山冈上的铁塔吧,那就是天线,广播电台都要用它。但是,我们这里讲的是理论上的天线,用某种语言来表述那个大铁塔,就是我们首先要讲的天线概念。”他在黑板上写上“天线概念”,接着讲:“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与家人的分别和再见,特别是远离家乡亲人,分别时,都会不自觉地举起手,口里喊着‘再见’,心里祝福‘一路平安’;当亲人远去,说话听不见时,仍然不停地挥着手,女同志亦或扬起手中揩眼泪的手绢。”他不觉想起与小柳道别,船离岸时,他看见小柳站在码头上高扬起的手和小手绢……略一扫视,学员们听得眉飞色舞,他讲得更来劲,随口发挥起来,“你们有谁读过《孔雀东南飞》,记不记得里面有一句很精彩的离别诗句?”调动同学们的兴趣是他讲课的特色,并不是真叫谁回答,却看到真有人举手,是位女学员,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热烈期待的目光,盯得他不可回避,愣神一忽儿,立即示意她讲。她站起来说:“是不是‘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这是中学语文课本里一篇“乐府”诗,痛绝封建礼教摧残焦仲卿与刘兰芝纯洁爱情,诗中许多精妙佳句教他谨记不忘。想不到学员中也有知音,遗憾是位女性。“对!你讲的完全对,正是‘举手长劳劳’。”他用完全肯定的语气赞扬说,“离别之情,尽在这‘举手长劳劳’之中……这举起的手,扬起的手绢,传达的是心与心意会的语言信息。”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表扬她,目的在于鼓励每一个学员的学习积极性。“天线就是地球上高高扬起的手,传播的是无线电意会的语言信息,就是前面我们在无线电基础中讲过的发射或接收的无线电波信号……”他就是这样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语言,定性解释电波传播和天线馈线的一般原理,用比较简明的数学演算,定量阐述天线馈线调测匹配原理和方法,受到学员好评,连工地唐主任都戏称他是“杨教授”。
举手的学员叫姜南。
在听课学员中,他常常发现一双深澈澄明的大眼睛,不时地投过一瞥,有时大胆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个大问号。那时他已同小柳结婚,还有一个“小杨柳”,对别的女孩子绝不多看几眼。这大眼睛姑娘勤学好问,下去辅导时,她爱提问,而且总要问个水落石出。今天他才留意,知道她叫姜南。或许是与“江南”谐音,勾起他对故乡的怀念和对小柳及女儿的眷恋之情,不自禁地盯了她一眼。他清楚地看到,她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约模二十来岁,一脸富态,高高的鼻梁,前额宽阔而恬静,一头乌黑如云的头发,结成两条不长不短的粗辫,那双大眼睛透着灵气,文静,典雅而高贵。他想不知又是哪个鸡窝里飞出的凤凰。
教学结束,紧接着的是实习。姜南恰巧分到他班里,新来乍到,见人言必称“师傅”。值班长是位年长的女同志,正好带她学习,巡机抄表,楼上楼下,她是形影不离左右。虽教过她,又同在一个班,教学任务已经完成,实习不是他的事,天天见面也从未说上一句半句。国人历来重名分,在那“火红年代”,男女之间无端交谈,常有异教徒之嫌;他是臭老九,更何况有“辫子”,当自不招是非的。也曾有几次不经意的一瞥相遇,欲语无题,难启金齿,一笑而过,终究是面熟语不通。
不久,班长大概是拖儿带女,家务事多,见他这个臭老九也没什么架子,一起值班,一起检修,常常主动爬到高高的变压器上检查异态,擦抹高压绝缘子和铜线上的尘灰,又善于分析判断故障,班里的停播率和事故率大大降低。便推说他技术业务水平高,就把她的徒弟交给他。名正言顺的师徒关系就这么开始了,但她仍然称他“杨老师”。
他知道她是一位用心用脑学习的好学生,就让她大胆地独立操作,抄表记录和巡视机器工作状态,自己在一旁监护;待她基本掌握后,再告诉她如何避免操作错误,如何观察、判断、处理机器异态,有方法,有经验;又结合实际,把课堂上讲的基本理论知识,让她融会贯通,易于掌握。她提出要借他编的“讲义”。他自己是从学生过来的,懂得没有书又没有“讲义”的难处,对她好学求知,自是喜欢和偏爱,欣然应允。发现她天赋聪慧,求知欲和接受能力强,后来还把他自己积累的经验资料给她抄阅。自然她比别的实习生进步快得多。
技术掌握熟练了,自如了,思想也随之放开,她显得洒脱不拘,话语也就多起来。
“杨老师,听说你是南方人?”她询问道。
他投过一瞥,极随便地说道:“你不也是南方人嘛!”语意淡淡的。
“是呀。你怎么知道?”她兴奋地叮问他。
“瞎猜的。”他想掩饰,想想不应该跟一个小姑娘家兜圈子,便又爽快地说,“这么说罢,是你名字告诉我的。”
“我名字?”她惊讶的睁大眼睛,黑眸子闪动,像是拍摄对方面影。
“你不是叫姜南吗?喻意是‘江南’,你父亲或母亲,至少有一个是南方人,长期在外,常常思念自己的故乡,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令他怀念,所以给你取名姜南,谐音就是‘江南’。不信你回去问。”
“我只知道祖籍江西,爸爸参加红军,随毛主席长征到陕北。家里我最小,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住在省城。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等哪天轮休,我回去问问。”
她的气质告诉他,她出身不凡,原来是老红军后代,父母的“断肠千斤”,说不准还是大将军的女儿。她还告诉他,文革中下放,一个月前省广播电台招工,刚从农村回来,就到这里参加培训。
长期来的单身生活,杨震东养成了无事就看书的习惯,一是汲取营养,丰富自己的头脑;二是以书为伴,以书为乐。虽然孤独,却并不寂寞。他难捱寂寞,偏爱孤独,喜欢在孤独中看书,在孤独中思考,犹如冷酷的绵绵冬夜孕育缤纷烂漫的春天。在封建士大夫看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把读书完全当作升官发财的阶梯。在他,书更是一座丰富的宝藏,读书更为着寻找和发掘奇珍异宝。只有不怕艰辛,不怕孤独的人,才愿意到历史故纸堆般岩壤里开采、发掘,才有可能发现闪亮的金子。
值班工作对他显然轻松。他把早先买的《资本论》,《哲学笔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厚厚的一堆叠放在桌子上,经常翻阅,做了许多笔记,在书上写写画画,作了不少记号,有备将来查找。
一天晚上,他正在看《资本论》,“生产方式的革命,在手工制造业,是以劳动力为出发点;在大工业,是以劳动手段为出发点。所以,我们首先要研究的是,劳动手段如何由一个工具转化为一个机器。”他一边作笔记一边想:既然“劳动力”和“机器”都是生产方式革命的出发点,二者必有本质性的内在联系!!劳动力是人的劳动能力,在手工制造业的生产活动中,一是推动工具(或工具机、工作机)和劳动对象运动,起着动力作用,二是准确、灵活地掌握、控制、调节工具和劳动对象,具有操作功能;其“动力作用”后来逐渐被马力,水力,风力,机器力所代替。在大工业,动力类机器——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具有“力”的特征,专门作为动力,称之为“机器力”;而工作机、工具机则是操作性的。为什么说机器是“劳动手段”?“机器力”是不是“劳动力”,或者说也具有劳动能力呢?那末,农业生产方式革命的出发点,是劳动力(人力)?畜力(牛马之类)?机器力(拖拉机等)?……
姜南突然闯进他的房间,归还借的“讲义”。他陷入沉沉思考中,没有顾得上打理她。
“看什么书,这么用功?”她不想甩下“讲义”就走。
好一会,他抬起头看她,随手翻开封面。
“《资本论》!”她奇怪,指着桌上一堆书说,“你怎么尽看这些书?”
“或许是兴趣吧,也或许是某种机缘。”他打开了话匣子,“说来话长,我喜欢逛旧书店。文革开始那年冬天,天气异常的冷,对我有着‘大雪压青松’般的沉重,适逢到北京出差办事,凛冽寒风中,在靠近东四一条街巷的旧书店里,看到《资本论》,我翻开第一卷,马克思在“初版的序”中有这么一句话:‘在经济形态的分析上,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反应剂。那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二者。’我的大脑立刻浮现出一种模糊意识:今后要写书或研究点什么,对我是极有价值的。于是买下了。兴趣来了,以后就陆续买。”
“你想写书?”姜南似问又似惊喜。
他顿了顿,自觉说露了嘴。瞧瞧眼前姜南,坦然地点点头,算是作答。
着书立说,这是自学生时代就播下了的思想种子,或者说是一种意识深深地埋藏在他的潜意识之中。马克思的至理名言引发他自幼立志攀登科学高峰,20世纪初的“相对论”改变了人们的时空观念,“量子力学”改变了描述自然的方式。他也想改变点什么,有物理学的思考,也有哲学社会学的思考,不过,他还没理出头绪来,或许还没有形成系统概念,仍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一个个的“为什么”。因此他从不愿讲,也不能讲,更不敢讲,连小柳也未吐露。那个年头,人前只说三分话,谁愿抛出一片心。他怕招灾惹祸。今天是头一次道出自己的心声,一个久藏心底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姜南面前坦直得像个蒙童,口心如一,毋须设防,也毫无怕处。
“真了不起!”姜南暗自叫道,目光里充满了赞赏。在她看来,写书是件天大的事,常人所不为。杨老师说要写书,一定是下了决心并且作了长期准备的。第一次听他讲课,就觉得他有满腹文章。她在学校读书时间不长,听人讲课亦不为多,自是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位老师把枯燥的概念讲得那样生动,有声有色。现在愈亦证明她的判断:他是一位有志气有才华的青年。
她高兴地告诉他,她爸爸大革命时离开家乡,五十年代初土改,说是爷爷家划大地主,为田地房产曾回去过一次,回来后不久她出生了,就给她取名“姜南”。以后再没有回去过。“现在他人老了,特别思念那一片故土。爸爸说过几年就要离休,离休后想迁回江西度过他的晚年。”
他也思念那一片故土,想他的家人和那个还未见面的女儿,陷入沉沉眷念之中。
“杨老师,你是哪个省的?”
他突然回过神来,说:“哦,跟你一样,家住江州市。”
“啊,我们是老乡。”其实她早就打听到他家住江州,只是想确证一下。“爸爸说我们老家是永新的。”
“不是老乡,是老俵。江西人见到自己的同乡都叫‘老俵’。”他颇感诧异,心里叨念着:唉呀,真是三生有幸!有着他乡遇故人之感慨。要不是对方是个女同胞,他大有抱着她,揍她一拳的快慰。
她听到“老俵”两个字,觉得好亲切。面前这个“老俵”,教她敬佩,却无法接近,似觉疏远。她希望“老俵”能把他和她拉近一点。
“不错,是叫‘老俵’。我记起来了,那年我爸爸回去,他说一进村,就有人叫他‘老俵’。后来他感慨地说,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已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你会背唐诗?”他眼里闪出异样的光。
“我最喜欢诗词。小时候爸妈常常教我背毛主席诗词,背唐诗宋词。”她从他眼睛里发现他对诗词很感兴趣,便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这次爸爸又一次跟我谈起在省城读书时的情形,讲‘八大山人’,‘滕王阁’和王勃的《滕王阁序》。‘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爸爸说那‘衡庐’的‘庐’就是你们江州的庐山。‘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那‘彭蠡之滨’也是指你们江州一带。”
他听得津津有味,很欣赏眼前这位小姑娘的才气,递给她一杯茶说:“这是庐山云雾茶,你尝尝。”
她喝了几口,自觉有股清香扑鼻,冲入脑门,沁人心脾。“真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雾味云香。”她颇有体味地赞赏说。
“如果你喜欢,我叫家里给你寄些来。”
“不麻烦你,我爸爸妈妈都是老干部,家里有老干部供应本,什么都买得到。”她早就注意到他桌上那一堆书,是她爸爸常看的,据说深奥难懂。觉得奇怪,她爸爸也在看哲学,便问他“哲学”是什么。他没有正面回答,笑笑说:“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第一个问你的……也是一个傻姑娘?”
“不!是我的哥哥。”
初中毕业那年,哥哥春节回家,他看到哥哥公文包里有一本“哲学研究”(杂志),好奇地抽出来看。哥哥说你是初中毕业生了,说说看,什么叫哲学?他自然回答不了,说老师还没教。哥哥说世界上许多学问,哪有都是老师教的,要靠自己学,主动去学,“惟自学成才”,许多大学问家,有不少就是靠自学成才,无师自通。
“我答不上来,哥哥当时讲了一通哲学是什么,我不懂,也不记得了。不过,自此激发起我对哲学的兴趣。我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越是说我不懂,我就偏要学。就我所知,哲学一词源于希腊,本义是爱智慧。就范畴而言,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和认识论的科学,是人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认识和总的看法。世界是什么,人生是什么,比如人生哲学、价值观、思想、行为,人与自然,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是什么;事物运动和发展前进的规律是什么;思维与意识的本质是什么,遵循什么样的规律等等基本原则,都是哲学研究和回答的问题,都需要哲学作出概括和总结。而在学术上,哲学则是对这些基本原则的理性根据的质疑、反思,并试图对这些基本原则进行理性的重建。我们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革命导师马克思关于世界,关于社会发展及思维与意识的高度概括和总结。”
“你是搞技术的,为什么不看技术书?”
“大概是技术书籍太少,也或许技术是技艺,是小道理,哲学是智慧之学,是大道理。不是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话:大道理管小道理。我喜欢追求智慧,研究大道理。”
“光有大道理有什么用?”
“用处可大哩。”他讲了一通唯物辩证法在认识宇宙和自然,认识社会和客观事物中的能动作用,接下说,“有哲学头脑,看问题就精辟入里,入骨三分,透过现象,抓住本质。在宇宙中有许多未解之迷,自然界和社会发展中也有许多问题,只有用哲学思维去辩识,才能揭示它的本质。尤其是通过哲学冥想浩瀚的宇宙之博大,我们的心灵会变得伟大起来……”
“我在农村常常听到有些农民抱怨吃不饱饭,现在生活还不如解放前。我不晓得解放前是什么样子。但农民说单干比集体好,可以吃饱肚子。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学安徽搞了一阵子“包产到户”,家家粮食吃不完,可上头说是搞资本主义。我爸爸也经常跟一些老干部们议论:‘一马一车式’的富农经济为什么要批判,农民富裕起来为什么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能不能用哲学思想帮我解答。”
“反右”斗争时右派分子说“今不如昔”,他正读高中,学校要求学生寒假里作些社会调查,用事实驳斥右派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他曾邀同学一起调查几位贫农,觉得事实不够充分,就去找他三叔。解放前,三叔一直在地主家打长工,是个雇农。三叔说完打长工情况,他就问:“现在呢?”三叔慨叹地说:“唉呀,还抵不上打长工。一年长工下来,吃喝不算,怎么样也有三担六斗粮,年成好还要多些;现在我每年总要欠集体的,我跟你婶做一年还养不话一家四口哇……”为什么有些农民生活不如解放前?是他们懒吗?显然不是。他不敢直接向学校汇报,写信告诉了哥哥,他哥回信叮嘱他,千万不能乱讲,属右派言论,更不要汇报。然而,一个“为什么”一直谨记在心。三年困难时期,他村子里饿死人,破草席一卷就埋了……这些他还来不及思考,姜南也提出同样问题,说明贫困不是个别地区和少数农民。
“这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涉及到政治经济学。我没有研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今天,恐怕也不好回答。“不过,如果仅仅从哲学上讲,就是对立斗争。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是对立斗争,穷和富也是对立斗争。这个斗争,究竟谁战胜谁并没有解决。但斗争不是目的,是手段,是为了由穷变富,创造条件转化为富,社会主义优越性应该能够实现由穷变富,最终用富裕的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如果说富裕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单干为什么比集体好,依我看,马克思主义本本里可能找不到答案,恐怕要从哲学上进行理论思维。”
“可惜,你没有学哲学,要不然你会成为一位伟大哲学家,写出一部惊世骇俗之作。”
读中学生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声响彻校园,是那个年代男子汉的青春本色。他一贯重视全面发展,数,理,化,文,史,地各科成绩都好。语文课中有一首《枫桥夜泊》,老师把诗中构造的意境同作者张继仕途落第的心境联系一起讲,讲到了是处。最后加一句说:这样不朽的传世杰作,是那些高中“三甲”之辈写不出来的;历史上追逐高官厚禄的人,往往难有真才实学,因而被历史的尘埃所埋葬,化为粪土……他的心灵深深震憾了,自此更加偏爱文学而鄙薄权贵。高中毕业,他是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