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所有亲戚都聚在“隆德轩”总店。
远的近的,甚至叫不上名字的七大姑八大姨。
徐晓丽特意留出最大的一间包厢,还嫌拥挤。
罗辉带着罗一进门时, 众人的目光纷纷转来, 热情寒暄问候。
“罗一现在上大学吧, 大几了呀?”
“哇, 都毕业了啊, 这么快!”
“现在在哪工作啊?”
前些年家里条件困难时,租房住,每逢过年, 来走动的亲戚少。
现在倒是都不请自来。
徐晓丽对此乐见其成,比之从前, 极大满足她的虚荣心。
罗一没吭声, 面无表情的在原地站了会儿, 目光淡漠地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滑过,然后径直绕过众人, 往沙发走。
尴尬的苗头才起,徐晓丽已经及时打圆场,“嗨呀,什么工作啊,她笨得要死, 考啥都不行, 现在给人家打工呢。”
于是徐晓丽笑眯眯地收获一大波安慰和奉承。
罗一当没听到。
沙发那边坐着的多是小孩儿, 打打闹闹、嘻嘻哈哈。
她目不斜视, 没注意脚下, 差点被绊倒,一个趔趄, 被人拖住胳膊,有力的搀扶,阻挡她摔落的趋势。
抬眸,才发现一人被挡在发财树后,踩在茶几下缘的那条长腿是罪魁祸首。
罗一眯眸,眉心几不可查轻皱了一下。
男人的手还抓在罗一胳膊上,抓得很紧,羽绒服叠着褶往下凹。
他另一只手捏着手机,狭长的眸,眼梢微扬,语调带着点不正经。
“看见舅舅了也不知道喊一声。”
罗一甩手,挣开他。
男人轻笑出声。
她跨过去,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
旁边某个姨姥带着三岁的大胖外甥在逗哄。
罗一的外婆一共生了三女一男,徐晓丽是老大,徐南生是老幺,受尽宠爱的独子。
只比罗一大八岁。
他从小就是个祸害,长得好,伤过不知道多少小姑娘的心。
学习差,整天跟人打架,连高中都考不上,还时常有姑娘找上家门,赶都赶不走。
后来有一次羣架,他打断了对方一条腿,差点被告,徐家费很大功夫才将此事和解,几乎为他赔光了家里所有的钱。
流言蜚语不少,街坊都传徐南生坐过牢,嘱咐自家闺女离他远点,其实他被外公送去当兵,回来之后倒是老实不少。
前几年徐南生接受家里的安排相亲结婚,老婆是个大美人,生了对龙凤胎。
刚才路过众人,罗一一眼就瞥见人羣中醒目的舅母,打扮时髦靓丽,身边围着俩漂亮孩子。
罗一坐在沙发上低头刷手机,旁边姨姥打量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凑上前搭话,“罗一啊,你现在工作怎么样?”
避无可避,罗一含糊地答,“唔,就那样。”
姨姥顿时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怎么不当老师啊,当个老师多稳定,假期还多,小学老师就不错嘛,不用太操心,工资还不低,你看我家里两个小孩儿,到时候可以送去你学校,有你照顾,我……”
罗一凝眸,一股气憋在胸腔,滚了好几遭。
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她,罗一抬头,对上徐南生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移开目光,敷衍地应了几声,然后揣起手机,起身离开包厢。
姨姥话还没说完,眼睁睁望着罗一离开,表情不悦。
高二是罗一最孤僻的一年,刚转学,跟沈冬令也还没熟起来,如非必要,她几乎很少主动与人讲话。
那年春节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她直接拿着一套数学试卷去了对面职校,放假期间,教学楼楼道里的铁门锁了,她就坐在台阶上写卷子,快天黑时才回家。
徐晓丽忙着招呼亲戚朋友,根本没注意到罗一消失了大半天。
她早就习惯了。
也知道很多亲戚会在背后叱她清高、任性、不礼貌。
无所谓。
罗一根本不在乎。
-
罗一在路边等了十多分钟,看见沈冬令骑着辆共享单车朝这边晃悠而来。
到了近前,他停下车,冲罗一道:“我正愁无聊呢,就接到你的电话。”
小时候最喜欢春节,每至年末无比期盼。
长大了却相反。
成长的代价是乐趣逐年递减。
两人一人一辆共享单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路过肯德基时,罗一望向沈冬令。
他们把车停好,在肯德基外面的饮品窗口买了两只甜筒,然后站在隔壁的移动营业大厅门口,边啃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冰凉的感觉通过牙齿直通五脉,罗一哈出一口冷气,忍不住打了个颤。
沈冬令学她,遭到拳头反击。
旁边是商场,春节期间游人如织,营业大厅也格外火爆。
促销的广播搔人耳膜。
罗一舔一口甜筒,唇上沾了白色的奶油,问沈冬令:“你什么时候走?”
沈冬令递给她一张纸巾,回:“下周五。”
“机票买好了?”
“嗯。”
沈冬令去年没回国,他这次回来,其实跟罗一已经有一年半未见。
因为时差,加上两人都很忙,联系不算多。
沈冬令挑眉,故意道:“怎么?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罗一白他一眼。
终于把甜筒吃完,罗一原地哆嗦着跺了跺脚。
沈冬令比她高半头,抬肘勾住她脖子,指向旁边的商场。
“要不要去看个电影?”
贺岁片不少,两人选了部看起来最欢脱的。
影厅几乎满座,时不时爆发一阵大笑。
罗一和沈冬令虽然没那么外放,但是嘴角也都挂着浅浅的弧度。
他们俩都不喜欢热闹,但也不见得多享受寂寞。
跟对方在一起的时候,是彼此最自然的状态。
从电影院出来不久,罗一接到徐晓丽的电话。
这次她难得注意到罗一的失踪,打来质问。
“你跑哪去了?连午饭也不吃吗?天天跟木头桩子一样,多说几句话会死啊!你又怎么你三姨姥了,她刚才过来跟我这阴阳怪气的……”
徐晓丽唠叨起来没个完,罗一皱眉,低声打断,“不用管我,我在外面吃。”
闻言,徐晓丽立时提高音量,在电话中骂起来,罗一没等她说完,直接挂断。
声音有点大,旁边的沈冬令无意听见几句。
“你妈打来的吗?要你回家?”
“嗯。”她表情淡淡的。
沈冬令瞧她这模样,歪着头笑,“所以呢,你要回去吗?”
罗一摇头,将手插进兜里,往前走,“我长大了,她管不着我。”
两人去了罗一租的房子。
老小区,邻居多是大爷大妈。
屋子不大,整洁程度欠佳。
一下午,沈冬令都在帮罗一打扫卫生。
她本人坐在沙发上看书,看得还挺认真,手里拿根笔写写划划。
“你这地多久没拖了,到处都是头发,柜子上灰尘积很厚了。”
罗一瞥他一眼,“我可没让你给我干活。”
沈冬令推着拖把来到她面前。
“脚抬一下。”
罗一将腿盘起,“你还真贤惠啊。”
“哼。”
他从罗一跟前经过,看见书的封面,《世界文学史》。
“你还想着考研呢?”
“嗯,下半年打算辞职,这三战再考不上,我就真的不考了。”
“那你加油。”
“唉,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但每次都忘。”
“什么问题?”沈冬令绕去了角落,背对她,佝着腰。
罗一把书扔到茶几上,坐起身,朝他凑近,“就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在哭吧,为什么啊?”
“第一次?第一次不是转去榆高自我介绍时吗?我哪里哭了。”
沈冬令停下动作,皱眉思索。
罗一踢他一脚,“你别打马虎眼,第一次是在二高后山,你明明眼睛都哭红了。”
“什么啊,我真不记得了,我都不知道之前见过你。”沈冬令拎起拖把,转身往卫生间走。
罗一的目光追随他,带着探究,但最终没再多问。
-
假期结束之前,罗一应邀去李蕾欣家聚餐。
自从双方互加了微信,李蕾欣就经常找罗一聊天,约她出来逛街。
这次春节期间,李蕾欣也邀了罗一好几次,但都被她婉拒了。
事不过三,李蕾欣再次邀请,罗一带上了沈冬令。
他后天就要回加拿大。
来开门的是郑文卓,高闯紧随其后。
李蕾欣和梁此在厨房。
罗一跟郑文卓还算熟悉,但和高闯没什么交情。
不曾想高闯竟然认识沈冬令。
高一时沈冬令在23班,因为长相清秀,像女生,所以被23班的人戏称为“班花”。
那时候高闯玩得开,熟人多。自然听说过,也见过。
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你俩是情侣?”高闯问。
沈冬令看向罗一,她头也不抬,答,“朋友。”
“哦。”高闯点着头,眼神玩味,似不信。
在他眼里可没有单纯的男女关系,除非gay蜜。
三个男人打起扑克,罗一看了会儿,便觉无聊,去了厨房。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正在忙活的李蕾欣转身,看见罗一,笑着打招呼,“你来啦,我正洗菜,要一起吗。”
“好。”
梁此是今晚大厨,抽空扭头,朝罗一颔首。
她回以微笑。
也是很久没见了,他理了发,更显精神。
洗完菜,李蕾欣说去厕所,结果这一去就没回来,厨房里只剩下罗一和梁此。
梁此自然而然地使唤起她,打下手。
他需要什么会告诉罗一,罗一帮他找来,还算默契。
梁此夹了块糖醋小排递到罗一嘴边,“尝尝咸淡。”
对上他平和的目光,罗一乖乖叼住了那块肉。
她腮帮子微鼓,片刻,吐出骨头,道:“有点淡。”
“帮我把盐罐拿来。”
“这个吗?”罗一指着一堆佐料瓶中一个透明的小罐子。
梁此扫一眼,“嗯。”
罗一把菜端出来的时候,李蕾欣后知后觉不该让客人忙活,迎上去。
“我来吧,你去沙发那边坐着玩。”
“没事,反正闲着。”
“唉。”李蕾欣突然压低音量,开始八卦,“你跟沈冬令,什么情况啊?”
罗一面不改色,“没什么情况,是好朋友。”
“你俩挺有缘的啊,一块儿转学了,转学后同班,大学也同校。”
罗一朝沙发那边望了眼,又收回视线,“他说的?”
李蕾欣点头,“嗯,刚才聊了几句。”
“我一开始不知道他也是从二高转过去的。”
李蕾欣意外,“你竟然不知道?!他高一时在咱们学校挺出名的,我都听说过,因为不仅有女生喜欢他,还有男生追他。”
罗一挑眉,这倒是没听沈冬令提起过。
-
菜都端出来,等大厨上桌,众人才开动。
梁此的视线逡巡一圈,落在沈冬令身上。
他察觉到,端起酒杯,朝梁此示意,“大厨辛苦了,还没正式介绍过,我是沈冬令。”
梁此与他碰杯,清脆的一声,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我们之前见过几次。”
他们俩之间隔着个罗一,两条胳膊在她面前晃,似被包围。
罗一后背紧贴椅身,不动,也不语。
目光飘向坐在她对面的高闯和李蕾欣。
瓷碗不隔热,碗底有些烫,李蕾欣没能端起来。
高闯时时关注她的动静,马上去找了块干净的小毛巾,垫在她碗下面。
李蕾欣挽起碎发,笑得很美,甜蜜从眼眸中溢出来,是处在恋爱中幸福的小女人姿态。
罗一垂下眼睫。
她之前不能理解,为什么高闯出轨那么多次,李蕾欣还能原谅他。
但是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陷在其中的人,酸甜苦辣都是甘愿承受的。
她也没资格置喙。
“发什么呆呢,快吃。”沈冬令给罗一剥了两只虾,扔进她碗里,唤回她的思绪。
眼见着罗一毫无芥蒂地将那两只虾吃进嘴里,梁此眸色略沉。
郑文卓注意到,也给梁此夹了几筷子菜,拍拍他的肩膀。
“别酸,你还有我。”
梁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