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半夜里徐府派人来,段公馆的门铃才响起来,段翼云已经从牀上跳起来。段翼山让备车送他们过去,段翼云一路上只觉得心肺撕裂一般的痛。
到了徐府,段翼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什么都顾不上,只坐在牀边。段宜昏睡着,忽然睁开眼睛,四周看了一番,定在段翼云脸上,泪落如珠,却说不出一个字,抬抬手,段大太太握住了,她又勉力抬另一只手,段翼云便挨近些,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段宜的气息逐渐弱下来,段翼云盯着她的眼睛,她忽然微不可闻地一笑,嘴角微微一牵。段翼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却见她眼光已经涣散了,慢慢阖上眼睛,手也松开了。
段大奶奶眼见着女儿合眼,揪着自己的领口,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往后栽倒了。
屋里人仰马翻,下人乱糟糟地抬了段大奶奶出去,又吵嚷着请外间的大夫进来看,又有人一叠声吩咐取装裹衣服来——段翼云只觉得自己飘在半空里,那些人推来搡去的闹攘,他逐渐退到外间去,段宜的脸,终于看不见了。
他木然地随着下人走到旁边的房间去,人家让他坐便坐,端茶给他他便喝,似乎徐家有人来问他丧葬的事儿,他只看着来人微微笑,人家瞧着他不是个清醒的人,叹口气走开了。
好在段翼山到底从家里赶了过来,三太太也跟了过来,去跟徐家支应。一片忙乱之中,徐家一个丫头带着秦妈走过来找段翼云:“二爷赶紧回家看看,二奶奶只怕是要生了。”
三太太在旁边听见了,便说:“二弟且回去照看弟妹吧,我在这里就是了。”
段翼云坐了段翼山的车回去,下车的时候在门口台阶上腿一软,绊了一跤。他跟着秦妈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进了门,护士出来对他说情况平稳。
秦妈知道段宜已经过身,瞧着段翼云只自己坐在那里发呆,魂不守舍,什么话都入不了他的耳朵,只当他一时遇上两件大事,人有些怔忡起来,也不多与他说话。
不一时,助产士抱着孩子出来,先同段翼云道恭喜。
段翼云定定看着那孩子不作声,秦妈倒赶上来问:“少爷还是小姐?”
助产士只当段翼云是初为人父激动得说不出话,笑嘻嘻说:“千金。太太才刚还说巴望着是个男孩儿,我倒说要结果还得先开花……”
她话没说完,段翼云轻声说:“孩子给我抱抱。”
秦妈刚说“您哪儿会抱”他已经把孩子接了过去,稳稳当当地安在怀里。那孩子尚未睁眼,皮肤红润,此时正呱呱大哭,一双小手在空中舞动,段翼云将手指伸给她,那孩子抓住了,哭声便小了。段翼云定定看了一会儿孩子,嘴角弯出笑来:“女儿好。女儿好。”
秦妈见他说话神色如常,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又见他说女儿好,便一边往屋里走,一边从襟下摸出早就备好的红包塞给助产士。
月蓉出了月子,段宜的丧事出了七七,徐家与段翼山和段大太太商量了日子,要将她的灵柩运回五羊镇老家。段翼云便对段翼山说,镇上的药铺、田地等还得看顾,段宜不在了,段大太太也过不惯省城的生活,也要回去,索性便一道走。天气虽则渐渐入冬,还不十分的寒冷,此时回去,对孩子也好。
这一走,段翼云便再也没上过省城。因为家里人丁稀少,他也没搬出段家大宅去。段翼山每年过年总要回来住上一阵子。段大太太吃了长斋,日日在家里的小佛堂念经,乡下的田地和药铺,都是段翼云照管着,段翼山索性将些田地并药铺的另一半,正式归在了段翼云名下,大宅归在了段大太太名下。
段翼云的女儿段安虽是个女孩子,却比男孩子还要顽皮,月蓉每每因为她淘气要打,段翼云拦着,段大太太也拦着。段翼云下乡收租子、去药铺坐诊,段安但凡要跟着,没有不答应的。月蓉比以前胖了些,自己常说,头胎生了安姐儿,后头再也不见生个一儿半女。段翼云听见了总说:“我更喜欢女儿,都是命,莫强求。” 说起来人家都说月蓉是个有福的人。
日头从东到西,一晃便是四五年过去了。
吃完了中秋团圆饭回了自己的院落,月蓉招呼秦妈摆张小桌子在院子里,放些瓜果,段翼云抱了段安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讲些故事给女儿,间或剥个葡萄给她。段安逐渐睡着,段翼云让丫头过去告诉段大太**姐儿今天不过去睡,又将衫子脱下来盖在女儿身上,靠在藤椅上不动。
夜风有些凉了,段翼云招呼月蓉过来抱了孩子起身,自己方慢慢站起来。月蓉嗔怪:“没见你这样宠着孩子的,抱着睡就罢了,都忘了自己腿压麻了么?”
段翼云一边活动腿脚一边说:“她又不重,几岁大的孩子,能重到哪里去。坐久了,就不抱着她,也难免腿麻。”
月蓉笑笑,抱着孩子去屋里了。段翼云站在当院,看一抹薄云斜斜地向着月亮上飘过去,怔住了,月蓉又在屋门口喊他,还不睡?
段翼云低低应着,往屋里走去。安置好了,月蓉说,明儿是安儿的生日,停了一会儿又说,也是大小姐忌日。
段翼云唔一声。
月蓉等了一霎又说:“你可抱着安儿去瞧瞧她。”
夜席卷上来,段翼云伸出手指塞进女儿的手心,孩子抓住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拨拨女儿软软的头发,拢到耳后去,那小小人儿右边耳垂有淡淡一颗痣。段翼云在黑暗里微微勾起嘴角,囡囡,今天月亮可真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