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一个黑衣男子, 他低着头,却把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沉默地打开朱红大门, 之后便像是一个木桩子似的立在门边。
思君侧耳听了听, 勾唇一笑, “倒是有些意思。”
董淮站在她的身边, 过门槛的时候想要伸手去扶她, 可思君却宛若看见一般,自顾自地跨过门槛,朝前走去。
他尴尬地收回了手, 轻轻摇了摇头。
思君停住脚步,回头朝他微微一笑, “谢谢你, 可我毕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
董淮将手背在身后, 笑道:“主上就像是从来就没有见过阳光却能好好生活的人一样,这种技能究竟是怎么练成的呢?”
思君等他走到自己身边, 才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若是拿死来衡量,人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
“主上……何意?”
思君苍白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歪着头看他,青丝调皮地粘在脸颊边。
真是令人忍不住砰然心动, 董淮眨眨眼睛, 好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如果我刺瞎你的眼睛, 告诉你如果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就会毁掉你的一切!”她压低声音, 故意阴狠道。
董淮脸色微变,思君却突然笑出声来, “不要担心,只是逗你罢了,你可是我心爱的属下,我怎么忍心这般对你呢?除非……”她笑得越发温柔了,“除非你背叛我!”
董淮的心猛地一跳,却笑嘻嘻道:“主上说的是,我明白主上的意思了。”
“一舟永远是个聪明人。”思君赞叹道。
董淮摇头苦笑。
踏在草叶上“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两人皆扭头看去,只可惜一个能够看到,一个看不到。
“主,主上!”
声音毫无特点,思君却笑吟吟地点头。
“袁先生特来恭迎主上?”董淮笑问道。
“是是,我我,是来,迎迎接主上的。”一句话让他说的结结巴巴,简直不堪入耳,思君却没有一丝不满,仍然笑着望向他,温柔可亲道:“真是难为你了。”
“不不,不难为,属下本本就应该如如此,到到是主上您,您的眼眼睛……”
思君轻轻叹息一声,“不用为我担心,即便我全然看不见,也能带你们到光明处去,不会让你们永远处在暗地里的。”
“主主上!”这样一番话将他感动的不行。
等思君温言柔语地将他哄走后,才冷淡道:“那人是谁?”
“啧啧,主上真无情。”董淮笑道,见思君没有说话,他便沉下声道:“那是主上的第一谋士袁离,说起来他的才华到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只可惜似乎很少有人能耐着性子认真听他把话讲完,是主上给了他价值,他亦为主上肝脑涂地。”
“我是如何称呼他的?”她的口吻依旧冷静。
董淮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答道:“用人时称呼袁先生,诱哄时称呼爱卿。”
思君嗤笑一声,“你似乎在为他打抱不平啊!”
“我可没有,我笑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只是,我很奇怪……”
思君抚上身旁的花枝,略感兴趣道:“哦?”
“您好像生来就会掌控人心似的,这是一项多么可怕的技能啊,毕竟人心难测……”
思君折下了花枝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笑道:“难测的可不是人心……”
美人花枝两相映,真是醉人的景色,可董淮心中却半分欣赏的兴致也没有,脑海中只是反反覆覆地放着清河公主的话——“难测的可不是人心……”
“一舟可想好了?我这可站了许久了。”思君巧笑倩兮,软软地抱怨着。
如果不知道她的真实性情,还真有可能被她迷惑。
董淮低下头引着思君往明楼去,“您的住处一直是在明楼了。”
思君扯住他的衣袖,董淮疑惑地抬头,她微笑道:“我现在看不见,有劳一舟为我领路了。”
董淮一僵,骗鬼去吧!刚才不还走的好好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拉住自己有什么目的,总归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便直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引着思君往明楼走去。
“除了袁离还有谁?”思君轻声询问道。
“还有,谋士孔令安,您的梅花将军和兰花将军。”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一种难言的表情。
他的情绪有所变化,思君自然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了,便顺了他的意,装作好奇地询问:“梅花将军?兰花将军?”
董淮坏坏一笑,“主上想到了什么?”
思君想去碰碰自己遮住眼睛的东西,却又停住了手,随口道:“鲜血和不眠。”
董淮一愣,不解道“为什么……”
思君用轻松的语气道:“梅花难道不像雪地里留下的鲜血吗?”
“有时也像,好吧,算是解释的通,那兰花呢?”
思君虽然看不见,可依旧目视远方,“据说它的香气可以令人过度兴奋,引起失眠……呵,我现在真是很好奇他们几人啊……”
高楼离月近,清风自空来。
思君坐在阁楼的栏杆上,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红艳的衣摆被风扬起。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
思君一手抓着栏杆,一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眼睛,耳中却敏锐地听到某人加重的呼吸声。
她轻笑一声道:“你看了我多久?”态度亲切友好的简直就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而不是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底细的陌生人。
过了好久,那人才沙哑着声音道:“我一直在主上身边。”
不是乌有兰?
思君眉心微蹙,言语却依然亲切,“那你真厉害啊,居然能够让我身边那么多高手发现不到。”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那人似乎在朝思君走近。
“那是因为主上给了我这个荣幸。”
思君单手磨蹭着自己的唇瓣,思索道:“嗯……你想必也知道我现在的状况了?”
“我知道。”
“那我怎么才能知道你是谁呢?”
那人却所答非所问道:“主上虽然总是胸有成竹,还是谨慎些好,这楼层实在有些高。”
思君甜甜笑道:“你可真好!”原本握住栏杆的手却直接松开,就靠着身体平衡坐在狭窄的栏杆上。
果然,还是这么任性。
转瞬间,嬴思君便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气息贴近自己,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冰凉的手指按住她的肩头,沙哑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主上还是不要尝试为好。”
思君按住他的手,明明细腻柔软却冰凉刺骨,这……这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她明朗地笑了起来,“哎呀,我似乎知道你是谁了!”
那人彷佛早已料到,并不多言。
“你……”她的手指划过他的手背,她的温暖传到他的心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蜡烛上的火苗微微抖动,他的叹息被风吹散。
“属下是您的死人。”
思君的眼睛猛然睁大。
“是主上的,是殿下的,永远不会背叛的死人。”
思君的手捏紧。
“我是您的刀,是您的盾,是您光明下的黑暗。”
“你是暗军统领!”思君猛地扭头去看他。
明明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制止了她的动作。
“是的……”
这个回答已然思君放下心来,能够说出是自己的死人这番话的也只有自己真正信任的人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思君语气激动。
“我一直在您身边。”他俯下身,用下巴轻轻磨蹭了一下她的头。
思君死死地攥住他的手,急切道:“让我看……不……让我摸摸你的脸。”
一定要知道他是谁!这个人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那人摇了摇头,好像哄着孩子似的哄道:“我没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在决定效忠您的那刻起,您就命我永远不准以真面目示人。”
真面目……
这么说来他果真是有背景的。
思君似乎十分失落地放开了他的手,“在我身边?那我遇见危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思君原以为他会解释,谁知道他居然平静道:“那是您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故意弄瞎自己的双眼?
这听上去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可这也真是嬴思君想要达到的目的。
受伤,示敌以弱,再扮猪吃老虎,这确实是思君的计划,奇怪的是他居然都知道?
思君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唇,笑道:“哦,你果然值得我喜爱。”
他沉默了一瞬,又忍不住道:“您应该多爱惜自己一下,天下间再也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露出马脚了……
思君唇角一勾,点头道:“我知道你怜惜我的心意,可我也想带给你幸福啊,给所有追随我的人幸福。”
他看着她脸上彷佛真真切切为别人忧心的神情,明明心中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清河公主惯常这般玩弄人心,没有人不为她的言语打动,然而一切都是谎言……谎言……
她歪着头看他,清丽的脸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你愿意帮我吗?”
愿意吗?
不愿意吗?
思君手臂向前伸展,做出一个想要抱他的动作,即便知道他的冰冷会给她带来不适,可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温柔和热切,诱哄着他这只小小的飞蛾钻进她早已铺就好的天罗地网中。
能不愿意吗?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苦笑,微微靠近她,却阻止她贴着自己。
若不是无法摆脱诱惑,他又怎会抛弃人人艳羡的前途,去做她的死人,一个永不见天日的死人?
生而为人,最可悲的是明知道她是在玩弄人心,心却不由自己仍是向着她。
即便,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自己为她所抛弃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