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滂沱大雨,黄河发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水。天明出门,河水涨到九十眼窑院脚下,地势低的关村,家家院里进了水,仅有的百十来亩良田也泡在水里。等水退去,村里村外滚下一地裹着泥浆的黑炭,大的如碾盘,小的如拳头。送上门的礼物不要白不要,人们什么也顾不得,纷纷用衣裳、草帽、鞋、铣、䦆、石头放到炭上,证明此物已有归属。其实,遍地的黑炭,随手可得,大可不必劳心。人们一个劲地往回搬运,家家门前炭积如山,更不要说水退之后留下的柴禾。这样的事柳含嫣小时候听说过,但没有亲眼见过。现在见了,证明传说之不假。更令柳含嫣惊喜的是,水洼、水坑里还有从上游冲下来搁浅的黄河大鲤鱼。白永和知道柳含嫣最爱吃这东西,便叫上财旺,担了水桶,四处搜寻,不多一会捡了一担回来。柳含嫣见了,如同见了大天,高兴得欢呼雀跃。白永和笑着说:“我们家开了鱼铺,你就当鱼铺老板娘好了。”
柳含嫣说:“只怕当不了几天,鱼就没了。”
财旺说:“村前水坑里有的是。”
柳含嫣说:“快去找,越多越好。”
她挽起袖子,系上围裙,当即把奄奄一息的鱼剖膛划肚用盐淹了,把活的让人送到清泉沟,挖了个水塘养起来。财旺又搜寻了几担鱼,都养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鱼塘。
永和关虽然临河,但因水流湍急,没有打鱼的条件,所以,人们也没有吃鱼的习惯。偶遇发大水,逮了鱼,要吃,却舍不得油和调料,土办法就是清水搁盐煮白鱼,给皇上进贡的东西就这样瞎胡吃了。
柳含嫣有了鱼,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油盐酱醋,葱蒜生姜,花椒大料,尽情地烹调和发挥,做了红烧的做清蒸的,做了水煮的做酱烧的,还有酸菜鱼,豆腐鱼,冬瓜炖鱼头,天天变着样吃。连不爱吃水鲜的爷爷、奶奶,都吃了还想吃。冯兰花两口吃了又来要,要得都不好意思。白永忍吃了,说比太原柳巷六味斋的酱肉还香,就催着祁娇娇来要。来了还不愿张口,说是串门来了。串着串着,从柳含嫣手里接过做好的鱼,踮着小脚飞也似的走了。柳含嫣还上门去教给婆姨们做,都说从来没有这样做得吃过,可算见了大天。
这些天,柳含嫣真算是过了吃鱼瘾,上顿鱼,下顿鱼,再配上白永和从宁夏买回来的大米,人在北地,却过着江南的生活,好不快意。白家人吃不惯大米,用鱼就麪条、和子饭吃。白贾氏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鱼肉对南方人犹如猪肉对北方人,十分眼馋。但她信佛,只吃大米不吃鱼,还说你们尽糟害生灵哩!又抿着嘴,笑看一个个贪吃而不懂得吃的憨猫。柳含嫣吃大米就鱼,吃得美津津的。她用筷子指了指祁娇娇和冯兰花说:“这么好的米饭能说咽不下去?能说不如小米、豆麪?真是小鬼吃不了大米饭!”说的合家人都乐哈哈。和她一起快意的是合村的白姓人,家家兴起吃鱼热,吃不完就淹了、晒了。不用撒网,坐收渔利,永和关上空弥漫着浓浓的鱼香,淡淡的腥味。
只要白永和有空,逢风和日丽,柳含嫣总爱与白永和出双入对,散步谈天,引来村里人艳羡的目光。
柳含嫣和白永和散步来到关村,路过白记客栈,迎头遇上客栈的白掌柜。白掌柜蒜疙瘩鼻子总是挂着汗珠,向人炫耀着他的勤谨。他说:“这么巧,我正要找三太太,三太太和三老爷就来了。店里来了位客人,说是要回延安去,和我闲拉呱时,无意间听到了三太太的名字,就像见了救星一样高兴,说三太太他认识,要我请三太太来见上一面。”
“哦?”柳含嫣莫名其妙,一下让白掌柜说蒙了。
白永和则好奇地看着柳含嫣,没有言语。
两人用目光作了交流。即使柳含嫣是新女性,在这僻远的山村,冒冒失失地去见一个男人,也是有失检点的事,更何况身边还有自家男人。柳含嫣犹豫着,拉着白永和就要走。白永和想,是北京的,还是汉口的,抑或是柳含嫣老家的人寻她来了?为什么不亲自上门来见,而要在店里见面呢?不管怎样,既是有人来见,没有不见的道理。便爽快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要不你进去看看,我到别处逛逛。”
柳含嫣说:“想当逃兵,没门!要去咱俩都去,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人家找你又不找我,关我甚事?还是你去吧。”白永和满不在乎地说。
柳含嫣以为白永和在吃醋,一把拉了白永和,对白掌柜说:“走,前边带路,进去看看。”
白永和没法,只得跟上柳含嫣进了店。
白掌柜来到一孔窑前,“笃笃笃”敲了三下:“先生,三老爷和三太太来了。”
柳含嫣一看,这孔窑正是她去年住过的,这么巧。门开了,出来一个手拄文明棍,头戴礼帽,眼戴墨镜,脚穿皮鞋,留着八字胡的面相臃肿的人,看样子有五十开外年纪。永和关很少有这等时髦的人路过,不只白永和感到稀奇,就连柳含嫣也觉得面生,这会是谁呢?
那人乐呵呵地走下台阶,摘下眼镜,又摘了礼帽:“含嫣,不认得了吧?”
柳含嫣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呢?真是冤家路窄!
白永和在柳含嫣耳旁低声问:“他是谁?”
柳含嫣无法回避,但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对那人说道:“是您,滑老爷!”不等滑老爷回话,柳含嫣便给双方介绍道,“这是我掌柜的,我丈夫。”又给白永和介绍道,“三老爷,这就是我给您说过的汉口滑老爷。”
“啊哈,鸟枪换炮了,当了太太,还能认得我?”来人不无调侃地说。
柳含嫣浅浅笑了笑,没予理会。
来人的眼睛从柳含嫣身上慢慢游移到白永和身上,说:“三老爷,听店家说您业儒学精,经商干练,初次相见,果然相貌堂堂,气度不凡!”
“哪里,哪里,听我窑里的——哦,我太太说,滑老爷经办洋务,见多识广,久仰,久仰!”
“你家窑里的是谁?”客人好奇地问。
白掌柜见客人听到了岔路,忙出来圆场:“是这样,我们永和关人,不管是太太、夫人,还是婆姨、媳妇,通通都叫做‘窑里的’。”
“噢,原来是这样。有趣,有趣。白老爷,白太太请进!”
进窑就得上炕,上炕就得脱鞋,这就是北方窑洞的不便。白永和两口挨炕沿坐了,没有上炕的意思,滑老爷也只能坐在炕沿上叙话。
当着白永和的面,当年柳含嫣的主子找不到说话的茬口,柳含嫣也不知该说什么,双方难堪地僵持着。白永和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就找了个藉口说:“啊,你们谈吧,我和白掌柜有生意上的事商量。”说完,拉上没有眼色的白掌柜告辞。
柳含嫣目送白永和出去。她知道,只有善解人意的白永和,才会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刻,做出回避而不是干预的选择。
滑老爷开口道:“含嫣,啊,三太太过得还好吧?”
“哪里能受得起您的抬举?就叫含嫣好了!我嘛,过得还可以。”
柳含嫣恨不得把到了白家的好处一桩一桩都道出来,给这位从前的主子夸耀一番。但她没有这样做。
“嗯,只要过得好我就放心。几年了,没有你的消息,我心里不好受。是我对不起你!”
“不提那些事了。滑老爷,您过得怎么样?二太太呢?”
“还提她做什么,你突然失踪,她一口咬定是我和你串通下的,就要我把你找回来,我不干。她就大吵大闹,就翻了脸,把我犯的事捅了出去,人家就把我开了。我丢了事做不算,她还要和我离婚,离就离,早不想和她过了。我孤身一人出来,想起你一人在外也不容易,就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好不容易打听到吴梅在北京的住址,见了吴梅,才知道你名花有主。唉,来晚一步!”
柳含嫣想,这老头倒也痴情,还在打我的主意呢。
“是的,您来晚了一步,即便是早来一步,又能怎样?”
“那就是另外一说,也许……”
“也许我成了您的三姨太,是吗?滑老爷,可惜您看错了人!您对我的好,我记着,但说实话,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嫁给您。”
“哦,想不到小含嫣有如此气节,真不可小觑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要让你回去呢?”
“那是你一厢情愿,痴心妄想!”柳含嫣再不称他“您”了。
“你不要忘了,你
还是我滑家的人。你看,当年买你的契约还在我手里。”滑掌柜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字据,在空中扬了扬。
柳含嫣听他这么说,浑身不由地打战。只要这张卖身契还在,她柳含嫣就没有人身自由。她真是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怎么竟把这事忘到脑后?
滑老爷冷笑一声:“我没说错吧?”
柳含嫣一时语塞,没法对答。想来想去,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大不了和他闹个鱼死网破。
柳含嫣有了主张,就重新找回了自信,她不卑不亢地说:“就算你手里有一纸契约,又能怎样?这里不是汉口,现在也不是大清,难道你还想借此讹诈不成?”
滑老爷见柳含嫣态度生硬,口气缓和下来:“含嫣,我不是要讹诈你,是这一纸文约捆绑着你,是它不容你呀!”
柳含嫣火了,从炕沿溜下地,冲着滑老爷说:“你捆绑了从前的柳含嫣,捆绑不了现在的柳含嫣!”
柳含嫣说完,气咻咻地走了出来。只听背后滑老爷气急败坏地吼叫:“那就对不起了,公堂上见!”
白永和在白掌柜那里等候消息,一见柳含嫣气得脸色惨白,喘着粗气,知道事情不妙。忙迎了上去,问怎么回事。柳含嫣一跺脚说:“嗨,别提了,撞上鬼了!”
白永和要她到白掌柜窑里说话,她看了看,没理会,径直朝店外走了。
白永和紧追两步,撵了上去。说:“有事说事嘛,发脾气管甚用?”
“那个鬼要我回汉口去,说我还是他家的人。”
白永和一听,气上心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和他评理去!”
白永和扭头要走,被柳含嫣拉住。说:“你准备怎么说?”
白永和被柳含嫣这么一问,僵在那里。是呀,冒冒失失进去,和他怎么说?
柳含嫣说:“走,回家去,商量好再说。”
回了家,柳含嫣往炕上一躺,眼直勾勾地看着窑顶,一言不发。
白永和怕柳含嫣一时想不开气出病来,好言相劝道:“不要气嘛,古人不是说,‘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倘若生气中他计,气出病来无人替’。”
柳含嫣说:“怎么能不气?我说了你可不要气。”
白永和说:“我不气,我不会气!”
柳含嫣说:“他还有娶我为妻的念头,你气不气?”
“甚?你说甚?”
“他贼心不死,还想占我为妻呢!”
“啊……啊……”白永和眼睛一瞪,气得呼呼直出粗气。
柳含嫣怕气坏了白永和,反过来劝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白永和不吭声,只是呆呆地愣着。
柳含嫣摇了摇白永和的身子,恳求道:“永和,三老爷,你倒是说话呀!”
白永和仍然闭口不语。
柳含嫣想了想,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口中也念道:“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
白永和终于说话了:“我来问你,你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啊?”柳含嫣万万没有想到,白永和憋了半天竟憋出这么一句话。她吃惊地看着白永和,好像眼前这个人不是三老爷,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话出自别人的口倒还罢了,竟出自三老爷之口,她咋听咋不像。这是那个爱她的三老爷说的话?她不相信,她说,“你再说一遍!”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白永和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说我和他是什么关系?说这话寒不寒心?我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贞操给了你,你不知道?我把一个女人最纯洁的心给了你,你难道忘了吗?你怎么能说这样少心无肝的话?”
柳含嫣说这话的时候,捶胸顿足,很有些痛不欲生的样子。白永和见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心急鲁莽,就只好温和劝道:“我不是为你的事着急吗?他既然敢来寻衅闹事,总是你有把柄在他手里,只有搞清楚来龙去脉,才能对症下药,是不是这个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