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响起的鞭炮声,掀开了新年的精彩之门,把人间的喜气和神气都尽情地宣泄出来。
九十眼窑院里的每孔窑门都开了,走出来放开门炮的大人小孩。单响炮,二踢脚,起火带炮,百挂鞭,千挂鞭,万挂鞭,一齐上阵,霎时间把窑院笼罩在硝烟弥漫、震耳欲聋的欢腾世界。
河那边延水关也不甘落后,一样的阵势,一样的气派,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把黄河两岸的天都烧红了。
烧了香,祭拜了天地和河神,白家人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拜年祈福仪式。
白永和身着朱青色缎长袍,外套直贡呢黑花绸马褂,头戴黑色礼帽,脚蹬新式皮鞋,显得潇洒大方,抱着同样是长袍马褂的小如意前边走。柳含嫣带上彩霞后边跟着,母女俩都是上衫下裙,红蓝相间,再穿上一双绣花鞋,从上到下,格外鲜艳夺目。一家人刚进墩台院,如意就喊上了:“祖爷爷、祖奶奶,给您拜年嘞!”
进了窑,白永和、柳含嫣齐声道:“爷爷、奶奶,过年好!”
白鹤年和白贾氏坐在后窑掌的太师椅上,当中是一支小八仙桌,桌后供着神位子,面前点着蜡烛和香,再往前堆着银元、铜钱和吃食。白鹤年头戴黑绸核桃帽,帽顶缀一颗红玛瑙,一根稀疏的花白辫子顺溜地吊在背后,顽固地宣示他的遗老身份。身着平日不多穿的绸缎长袍马褂。人是衣架子,老太爷这么一扎裹,精神多了。白贾氏是上蓝下黑的衫裙装扮,外边套了那年白永和买的十八镶坎肩,比平日风光了不少。每逢大年初一,作为白家德高望重的长者,都要端坐在这里迎候晚辈的叩拜和恭贺。白永和带领一家五口人跪了,并领头祝辞:“爷爷、奶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孩子们照着念了。
白永和说:“你们是重孙辈,不能跟上我们叫爷爷、奶奶,应该称祖爷爷、祖奶奶才对。重来。”
白永和的三个孩子重新说了一遍,乐得白鹤年张开了没牙虎嘴,白贾氏露出齐整整的牙,幸福荡漾在老眉老眼的老脸上。
白贾氏说:“人常说,有福不在迟早,走路捡个元宝。你们看,去年过年,三娃还是寒窑凉炕,独自一人;今年过年,又有媳妇又有儿女,一下成了五口之家,真是人丁兴旺,时来运转呀!”
这句话说到白永和和柳含嫣心上,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如玉不解地问:“祖奶奶,谁走路捡了元宝?”
白贾氏说:“你爸爸,不是在路上捡得你?彩霞和如意虽说不是在路上捡的,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是不是彩霞?”
彩霞说:“可是,妈妈找爸爸没少费劲。”
一句话逗得众人笑了。
彩霞又想起什么,说:“妹妹是如玉,弟弟是如意,为什么他们都有个‘如’字,偏偏我叫彩霞呢?我也要改名,和他们挨着。”
柳含嫣看着白永和,这件事早给他说过,他没当一回事,又让彩霞说了出来。
白永和明白过来,觉得这是他的失误。想了想说:“就叫如霞吧,灿烂如霞,怎么样?”
彩霞拍手说好。
白鹤年说:“我看行。”
白贾氏说:“还有些诗情画意呢。”
柳含嫣最在意彩霞,因为她的出身,她的懂事,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动,使她不得不在这个苦命的孩子身上多多用心。大年初一,彩霞终于有了新名字,柳含嫣由衷地高兴,轻轻拍了拍彩霞的头,说:“快谢过爸爸,给你起了这么好的名字。”
彩霞二话没说,倒地叩头:“谢谢爸爸!”
一声谢谢,让全家人感慨万千。老的惬意,小的欢心,白永和心里好似流过一脉清泉。什么是和谐,什么是美满,只有渡尽劫波,才能感受得到。
如玉喊:“如霞姐,咱们玩去吧!”
如霞看了看柳含嫣,柳含嫣点了点头,说:“把如意带好,离放鞭炮的孩子远点。”
白贾氏说:“慢着,看祖奶奶老糊涂了,连拜年钱还没给重孙们。”说着,一人一份发下去,又给每人口袋里装了些花生、瓜子和洋糖之类的吃食,依次摸了摸娃们毛茸茸的头,扬了扬手,说,“去吧!”临末,取了十块大洋给柳含嫣:“这是爷爷、奶奶的一点心意。”
柳含嫣没想到还有她的拜年钱,慌得跪
下叩头接过。说:“谢谢爷爷、奶奶!我是大人了,还给这个?”
白贾氏说:“你管这个家也费了心,这点钱就算是爷爷、奶奶的一点心意。”
“这话我爱听。”柳含嫣心里说。
不多时,白永平、白永忍两家人也来了,少不了一阵说笑。白家子孙络绎不绝前来拜年,白鹤年和白贾氏忙于应付,分发拜年钱。年年如此,岁岁这样,他们乐此不疲。好不容易等拜年的人退了去,就到了饭时,按惯例,白家直系亲属就在白鹤年窑里聚餐。炒了几个像样的菜,温了一壶杏花村汾酒,上了几大盘水饺,白永和弟兄从大到小从男到女依次给白老太爷和老太太敬酒。尽管是浅尝辄止,红晕还是悄悄爬上二老的脸颊,脸上始终荡漾着笑容。过去的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喜。但幸而有三娃和三娃媳妇的冷静精明,这个年老两口过得比往年还要踏实,算得上是一个好年胜景。
初二,照例是上坟祭祖。白鹤年两口上不了山,没去。全永和关的白氏后人,能去的都去了欢喜岭上的白氏祖茔。柳含嫣跟着白永和一同烧了纸,把各色吃食见坟就抛,几百年老坟,上百个坟堆,都得抛撒到。柳含嫣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不停地问这问那。白永和解释道:“这是永和关的乡俗,见坟就抛吃食,叫做‘抛撒’,让老祖宗一同过年。”
上坟毕,冯兰花两口和祁娇娇两口都回娘家去了。柳含嫣没娘家,独自坐在那里,暗暗哀叹自己的可怜。娘家是哪里,她记不得了,娘家还有人没有,她无从知道。其实,谁命苦也苦不过她,只是她要强不说罢了。
白永和回来,见柳含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上前在柳含嫣的额头轻轻吻了吻,拉着她的手说:“走,跟我串门去。”
柳含嫣没说什么,整了整头发、衣裳,跟上白永和出门去了。路上,白永和再一次问她,能不能想起家在哪里,父母姓甚名谁?柳含嫣摇了摇头。白永和说,咱耐心点找,总有找到的一天。
两人几乎是逢门便进,见面道喜,图个喜气洋洋。不觉来到关村,两人这个字号进,那个字号出,给掌柜、夥计们都拜了年。然后来到黄河边,柳含嫣突发奇想:“哎,永和,咱们面对黄河来个互拜吧,怎么样?”
白永和脑子一转就反应过来:她这是要和我来海誓山盟,两岸高山巍峨,就缺大海汪洋,权把黄河当大海。嗯,不错的主意!白永和爽快地答应了。问:“怎么个拜法?”
“来文明的,行鞠躬礼,互祝词,表心迹。怎么样?”
“好。来吧。”
他们先向黄河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回过身来,头碰头地鞠了一躬。
白永和说:“含嫣,新年好。愿你来之安之,万事如意!”
柳含嫣说:“永和,春节好。祝你顺风顺水,一顺百顺!”
白永和说:“三生有幸,始结夫妇。高山作证,永世为好!”
柳含嫣说:“生死之交,患难与共,与子偕老,黄河作证!”
你看我,眼里圣洁;我看你,脸色虔诚。两人相视一笑,相跟着朝回家的路走去。
初五俗称“破五”,不等下人收拾,柳含嫣早把前四天积攒下的脏物拢起,白永和便装到筐里出门去倒。柳含嫣递给男人两个炮仗,出门放了一个,倒垃圾时放了一个。一个说“送穷鬼”,一个说“接财神”。夫妻二人,这辈子注定要把“送穷鬼”仪式进行到底。
初七,过小年。晨起,家家放炮焚香,磕头敬神,再吃饺子。柳含嫣也不含糊,跟着白永和按乡俗办了。
永和关有“七不出门,八不回家”的讲究,所以,初八是出行的好日子。家家点香,户户放炮,出行人还要磕头祭神。柳含嫣站在九十眼窑院外,眼巴巴地看着出行的人喜气洋洋,男人吆着牲灵,女人骑在鞍上,腰身一闪一闪,一个个闪出了村。出门的人哪个不是带着新年的祝福走亲串友,一路播撒着好心情。柳含嫣想到这里,不由得嫣然一笑。是呀,新年带给人们的应该是吉祥如意的好心情。那么,河那边的杨家,杨爱丹,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吃元宵,闹红火,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
男女老少,各尽其能,能扭的扭秧歌,能踩的踩高跷,能跑的跑旱船,能耍的耍狮子,能舞
的舞龙灯,能打的打腰鼓,能唱的唱道情,从村里一直闹到黄河滩里,从黄河滩里又闹回村里。合村人,既是闹红火的,又是看热闹的,自娱自乐,众娱众乐。
白永平和白永忍是闹红火的把式,一个踩高跷,一个敲锣鼓,他们的孩子和侄儿、侄女则跟上看热闹。一家之主的白永和让人搬了几把椅子,陪同爷爷、奶奶坐在阳圪里观看,不时交谈着什么。
几个媳妇也挤在这里,边看边议,唧唧喳喳。看到有趣处,想笑,但碍于奶奶在跟前,个个都拘拘谨谨,她们不是不想跟着闹红火的队伍疯跑野赶,而是没有奶奶的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最难活的要数祁娇娇,怀里像揣了25只兔子百爪挠着心,说不来有多么难受。看着看着,嘴里不由得哼上了,手脚都动弹起来。白贾氏听见,朝后瞪了一眼,祁娇娇霎时定在那里。
柳含嫣挑逗说:“二嫂亮一嗓子,扭两下,怎么样?”
祁娇娇朝奶奶那里努了努嘴,斜了柳含嫣一眼,示意不要挑事。
冯兰花见状,憨憨地笑着,手朝闹红火的人羣里指了指,意思是说有本事你去。
祁娇娇把冯兰花的手打了下去。祁娇娇心里明白,不让她闹秧歌是过门时奶奶定下的规矩,奶奶的话就是皇上的圣旨,谁敢违背!自进白家门再也没有扭过秧歌,好动的天性没了市场。想起来就难受,嘴里不敢说,心里免不了咒奶奶几句。
入夜,家家挂灯,人人提灯,搞起游灯会。牛灯、马灯、龙灯、鲤鱼灯、西瓜灯、石榴灯、红枣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先是在自家院里照耀,继而走家串户显露,再后来在村里来回游转。远远望去,时而星星点点,时而聚拢一片,时而流星闪烁,时而北斗照耀。渐渐,散落的星星朝着河滩方向汇集,因为河滩里早布下“九曲黄河阵”,今夜的重头戏是“转九曲”。
“九曲黄河阵”有讲究。按照纠首的指派,人们在黄河滩宽绰处平出场地,栽下等距离的木柱19根,再依托19根木柱,同行距栽下19排,19乘19共栽361根木柱,以绳子或木棍连接成九曲形状的通道。每个柱头有小灯一盏,灯场中心,栽一根两三丈高的老杆,上面挂着4个大灯笼,凑够365盏,象征一年365天。灯场外面,围着许多用块炭垒砌成的圆锥形旺火,最后围成外四方内九曲的阵势,每曲上供奉着一个天星,四角供奉四大天王,进口和出口供着菩萨。吉时一到,鸣炮三声,这时场内灯光齐亮,场外旺火冲天。秧歌队披红挂绿,载歌载舞;各种社火队伍及村中男女老少依次进阵,在深邃弯曲的九曲道上款款蠕动,该求神的求神,该许愿的许愿,走得顺畅的时运通顺,走得不顺畅的要求天官保佑。柳含嫣抱着如意,拖着如玉,后面跟着如霞,和大嫂、二嫂们一块前行,没转了几个曲就头晕目眩。急得找出口,反而找不到,又往回返,后边的人一挤,就乱了套,一个个找不着北。这时活动进入高潮,老杆上的焰火点燃,上下鞭炮齐鸣,阵里阵外羣情激昂,欢声雷动一片。
冯兰花说许个愿吧,柳含嫣、祁娇娇都许了愿。
祁娇娇问柳含嫣许的什么愿,柳含嫣说许愿在心里头,不能明言。柳含嫣反问祁娇娇许的什么愿,祁娇娇挨着柳含嫣的耳旁悄悄说:“想再要个带把把的。”
因为她的儿子生下来就不气实,腿胯也不伶俐,药罐子不倒,两口子觉得不是顶门的材料,一心想再生一个儿子接续香火。
柳含嫣说:“不害羞!想怀就能怀上?想要带把把的,就能来个带把把的?”
祁娇娇说:“生儿育女那疙瘩事,还不是婆姨们的当家本领!老夫老妻了,还害羞?害羞就不要搂男子汉。一娘养九种,娃多了,还不出一半个顶门壮户的。谁像你二哥,文不成,武不就,连个门户都撑不起。”
得,掏麻雀掏出蛇,不出三句,就说到她的隐痛。柳含嫣想。
柳含嫣没答理祁娇娇,又问冯兰花:“大嫂,您能不能说?”
冯兰花说:“有甚不能说的?我想抱孙子。”
“啊?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急着抱孙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柳含嫣惊奇地看了看二位嫂子,原来,传宗接代是她们孜孜不倦的追求。
妯娌三个连说带笑,跟着人流从九曲阵里钻了出来,畅快地出了一口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