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生活往往度日如年,幸福的时光常常度年如日。
不知不觉,爱丹已经长成了二八佳人。杨福来是真亲至爱,因为这是他的骨血;改样也不含糊,因为她要用这个娃来顶起杨家的门。她既不能生育,更不能容忍杨福来娶小,所以,只能把心血倾注在这个女娃身上。
自来到杨家,杨福来先后为爱丹雇过几个使女,谁知,不是不听话,就是做不了活,要不就是手脚不稳,像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没有一个塌心的。
一个偶然机会,杨福来在延安府办完事路过集市,见一个小女娃跪在地上,脖子后领里插着根干草,身后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汉,用乞怜的目光四下里搜寻。不用说,这是在卖人!这几年连年大旱,本来地瘠民贫的陕北更是火上浇油。河对过山西人少地多民殷实,饥民便成羣结队去了山西,剩下走不动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小娃,守着烂摊子苦熬日月。万般无奈时,就忍痛去集市卖娃,给娃一条出路,换来全家人一条活路。从不光顾这种场合的杨福来,今日神差鬼使地看到了叫他难活的一幕。不等他开口,老汉就拉住他的衣襟祷告说:“掌柜的,行行好吧,领走这个娃吧。你看多水灵的娃,做童养媳、丫头都行。”
杨福来眼大有神,虬须满腮,身壮如塔,加上他穿着长袍马褂,虽与脚夫相随,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驮骡的主人。所以,这个老汉一眼就相中了他。杨福来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可老汉怕错过这个机会,就是不肯松手。杨福来挣脱老汉的手,从褡裢里掏出几个热腾腾的烧饼,给了女娃两个,老汉两个。老汉见了,赶紧拉着女娃的手跪在地上,连着叩了几个响头。口口声声说掌柜的是好人,是亲人,是世上难得的活菩萨。女娃什么也顾不得,早大口大口嚼起了饼子。杨福来要走,老汉就是拽住不放,不停地叩头,不停地哀告把娃领走,给娃一条活路。好多人也围了过来看热闹。有的说,这人心还挺硬的,人家都跪下了还不应承;有的说,富人家省一口,就够穷人家吃一天,买个娃算啥嘛;有的说,掌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们大家伙打劝的分儿上,就成全了老汉吧。
这可难住了杨福来!
领走吧,这么小的娃,不用说做活,还得人照料哩,添人添口添麻烦。不领吧,这一老一小也着实恓惶,何况还有这么多帮腔的,不好执拗。怎么办?围观的人全盯着他,他不敢抬眼对视,他知道帮腔的人都是好心。他别无办法,只能用心打量起这个女娃:只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上粘着密密的虮子,脸上泥呀,土呀,鼻涕呀,经泪水调和,描画成山村野孩子的经典脸谱。幸好,两只眼睛间或少气无力地一转,使人感到还有一丝生气。一件扯掉裤腿的裤头,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兜肚,就是她的全部行头。只有瓜子般的脸形和直挺的腰板还有可取之处。说心里话,这样的娃他不想要。可是,不要,不但这个娃不好活,她家里的人也不好活。好吧,全当是办件善事。就问老汉要多少钱?老汉说五吊钱吧。杨福来伸手取出五吊钱给了,说钱给你,娃你领回去。那老汉见了,说掌柜的你就好事办到底吧,娃你领走,我领回去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养活不了她。杨福来被逼上了梁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情愿地领走了这个女娃。他骑着驴,小女娃放在驮里,就这样,一路颠簸一路叹气到了家。
一进院门,忙喊来佣人郝妈,给女娃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再换上一身花衣裳。不要说,人凭衣装马凭鞍,这孩子进了杨家门,就变了一个人。不只脸蛋俊,而且还长着一双花眼,杨福来看得动了心,这才把她领到窑里。
窑里进来一个俊俏的小女娃,如同拽进来一缕阳光,袭得人眼都睁不开。改样说这娃买得值,不比爱丹长得差。爱丹听了,嫉妒得直撅嘴。
多了一口人,却没有名分。算是收养的女子呢,改样不想认。说女娃家有一个就够了,多了是累赘。说是童养媳吧,杨福来又没有男娃。马马虎虎买的,就马马虎虎住下,和爱丹做个伴,大一些,伺候爱丹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问多大了,女娃说八岁。问叫什么名字,说叫四汝。爱丹说,自己就是四汝,又来个四汝。杨福来见小女娃长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双眼皮,忽闪忽闪地,好像会说话,就起名叫花眼。众人齐说好,人如其名。
就这样,花眼有了一个新家。不管有没有名分,没有后路的她认准这里就是她的家,杨掌柜就是她心目中的爸爸。花眼在与爱丹做伴和洗洗涮涮中,不觉就是两个年头,成了十岁的姑娘。爱丹大她六岁,两人就以姐妹相称,好得形影不离。邻居见了都说是一对耀眼的山丹丹花。
这一天,天气格外热。爱丹跟上花眼,一同去河边洗衣裳。
黄河人家逐水而居,出门下坡就是河,洗濯很是方便。不方便的是,大热天,河里洗澡的人多,赤裸裸的一丝不挂。女娃家,羞得脸红心跳,低着头,急匆匆地踩着河边的青石板,往北面走去。延水关与永和关虽是一水之隔,但延水关靠南,永和关偏北。走了一段路,正要下河,忽见对面永和关的男童们一齐涌到河边,边走边脱衣裳,把身体毫无遮拦地亮了出来,转眼间“扑通扑通”下了水。花眼还好说,正值青春妙龄的爱丹又是一阵难挡的羞涩,索性再往北走,一直走到无人处才停了下来。
因耽误了些时辰,花眼赶紧把衣裳泡在水里,用石头压住。先抽出一件放在青石板上,青石板是天然的搓板,有这样的搓板就省了不少劲。花眼一会搓,一会揉,一会用棒槌捶打,不时还擦些猪胰子,年纪不大,却老成能干,这样的村姑不用说男人,就连爱丹也看得喜欢。爱丹想帮一把,花眼不要,只好一个人在河边转悠,捡起五颜六色的小石子玩。
黄河不仅带来大量泥沙,也带来好看的石子,人们叫做黄河石。夏日里,大水过后,孩子们总爱在河边捡石子,有红的,黄的,白的,绿的,蓝的,紫的,还有杂色的,透明的,五颜六色,千奇百怪,放在清水里如同斑斓的石花。只一会光景,爱丹就捡了一掬。她把石子洗干净,放在河边的小泉眼里玩赏着,玩腻了,就挽起裤腿下了水,水的滋润和凉爽一下传遍全身,多舒服呀!猛然间想起个好主意:男娃能下水洗澡,女娃为什么不敢?她把这个意思和花眼说了,花眼笑了笑,没答理。再说时,花眼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玩的,咱女娃水性不熟,弄不好会呛水的。再说,咱金贵的身子能让日头看见吗?能让那些男娃看见吗?”
爱丹听了,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哟,人不大,心眼还不少。你不洗我洗。”说着就动手脱衣裳。
花眼见爱丹野性子上来,就着了慌。连忙过去拽住爱丹的后衣襟说:“姐姐,可不敢这样,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向妈妈交代?就是不出事,一个大小姐,光溜溜地把身子露在外面,你不害羞,我还害羞哩!要让妈妈知道了,我可要捱骂哩!”
不管主人认可不认可,时间一长,花眼对杨家二老也以父母相称。
爱丹不识劝,你越是劝她,她越要去做,哪怕碰个头破血流。所以,见花眼这个样子,就越发耍起了性子。三剥两脱就钻入水中,只露个头在外边。任凭花眼叫死叫
活,就是不出来。还边玩边洗边笑:“真好活!真痛快!花眼,你不下来好活好活?”
花眼知道,这个姐姐可不是好惹的,虽说平时她们以姐妹相称,可是,爱丹毕竟是杨掌柜的女儿,身贵得像金子,气盛得如牛犊。自己毕竟是人家买来的没有名分的使女。爱丹那牛脾气犟起来,连父母也要让三分,自己骨头有几两重,敢指点人家?她惊觉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影;看了看天上,满天通红,一切都安宁如常。就顺从地说:“姐,麻利些,来了人可就闯祸了。”
“能有什么事?大不了让他们见识见识。”爱丹一满心野了起来。
花眼尽到了一个“使女”的责任,就不再说什么,只管埋头洗她的衣裳。她知道,这么一大堆衣裳得费些工夫洗,回家迟了,爸爸妈妈会责怪她的。
爱丹和花眼洗濯的地方正好在黄河的迂回处,往下,是一带开阔的河谷,一直能看到黄河消失在苍茫的羣山之中。往上,被两架大山扭了麻花,挡住了视线。夏日是这里最浪漫的时节,也是最危险的季节。尤其是今年大旱,人们频频在河边活动,上游千里水道,谁能说得来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突下暴雨,突发洪水?所以,有经验的人常常远观天象,近察水文,不至于让突如其来的洪峰吞噬。她俩毕竟是深居闺室的女娃家,自然脑子里少了一根弦,何况爱丹正玩得十分的爽快,花眼洗得十分的投入呢。
正在这时,忽听河对面有人高喊:“不好啦,上边发水啦!”
花眼隐隐听见,不由向湾道看去,只见河面飘来一座山,黑压压地向她们涌来。当下惊得丢魂落魄,下巴骨抖擞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快,快,爱丹姐,水来了!”
爱丹不以为然地笑道:“怪事,没水怎么叫黄河?”
“不是,不是,你往上看,发水了,发……”她一面比画,一面急得跺脚。
爱丹顺着花眼指的方向刚刚扭头,那座大山似的洪峰已经涌着、挤着、推着“呜呜”地扑来,这才感到大事不好。顾不得那金贵的女儿体,“刷”地从水中站起来,拔腿就往岸边跑。花眼从没有见识过这个场面,吓得六神无主,脑袋麻木,不知该做什么,只是顺手搂了衣裳,一面放声呼唤着,一面本能地往后退。
再看爱丹,像狼撵上一样没命地跑。但腿上像吊了千斤秤砣,一股劲往下拽,跑不了几步就跌一跤,连滚带爬,还捎带着穿她的衣裳。因为太慌张,手也不听使唤,老是穿不上。花眼急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叫:“不要穿,不要穿,上来再说。”眼看就要上岸,眼看花眼就要抓住爱丹的手,排山倒海的洪水贴近身边。花眼趔趄了一下,身子往后一靠,跌倒在地,两只鞋被洪水给冲跑了;再看爱丹时,刚爬上岸,还没有来得及站立,就被一股大浪卷入水中,只听“啊呀”一声,便不知去向。
花眼大声恸哭,急得乱蹦乱跳,如同疯了,魔了。想了想哭也没用,就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对面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山水推走人啦!”
对面永和关那里,正处在下游耍水的顽童听见呼叫,“呼哧哧”地出了水,提上衣裳撒腿就跑;迟钝点的,连衣裳都顾不得拿就上了岸。这时,在河边洗衣裳的婆姨们也搂起衣裳,慌不择路地往岸上疯跑。
乱糟糟的嘶喊声,乱糟糟的脚步声,乱糟糟的黄河滩。
刚才还是一派安宁的黄河滩,顿时乱了方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