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白葫芦和白狗蛋在村里游荡,却没见二少爷和老艄白三奴的影子。消息传到白鹤年耳朵里,觉得甚是蹊跷,就把两人叫来问话,才知道他们是被二少爷打发回来。问为什么,他们说丢了货。又问丢货情形,二人不得已说了经过。
原来,船行至于家嘴,按惯例山西的船一般都在山西一侧的于家嘴停泊,可陕西那面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婆姨在河边喊叫住店,白永忍心一动,就叫白三奴把船驶向清水关抛了锚。那个婆姨是开店的,好言好语把白永忍和白三奴请上岸,好吃好喝了一顿,直把主仆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又下来喊船工上去喝酒,船工不敢擅离职守,那个婆姨说,掌柜的要他们上去喝酒。船工听了,哪有敬酒不吃的道理。就拴好船,上了岸。有美人美酒,一个个像喝了迷魂汤似的,直喝得找不到北。还是店家婆姨把他们送上了船。
天明,准备起船时,才发现皮货丢了大半。白永忍傻了,傻得比正在被店家宰杀的那头“嗷嗷”吼叫的肥猪还傻。
白永忍问:“谁让你们上岸的?”
船工们说:“开店婆姨说,是你让我们上去喝酒的。”
白永忍让人找来开店婆姨,那婆姨屁股一扭一扭的,两个硕大的奶子,不老实地在绿褂褂里突突摇摆,晃得众人眼痴痴的。她双手叉在蜂腰硕臀之间,理直气壮地说:“掌柜的,你是喝了迷魂汤,还是喝了尿水水?你说的话怎么不认账,啊!”
白永忍火辣辣地说:“你是吃了胡椒麪了?怎么满嘴尽说胡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让夥计们上岸的?”
“说话如放屁,还算男子汉?你喝多了,搂着我不放,你占了我的便宜不算,还叫你的夥计都来喝上两壶,闻闻婆娘味。这不是你说的,是鬼说的?你丢了货怨谁,只能怨你把不住门关子!”
白永忍忍无可忍,气得咬牙切齿,举起拳头就要打。那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灯,索性把头顶在白永忍怀里,说:“有本事你打,打不死就不是你娘养的!”
船工们怕事情闹大,二少爷下不了台,都过来劝架,好说歹说才算把那婆姨劝走。此时,岸上被店家宰杀的肥猪吼完了最后两声,也偃旗息鼓。白永忍出师不利,咋能就此了结?他出不了这口气,就往夥计们身上发泄,骂了这个骂那个,骂得祖宗三代都翻了底还不解恨。六个船工情知闯下大祸,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骂得实在承受不了,胆子大点的白葫芦和白狗蛋便顶撞了几句,白永忍连踢带打,并嚷嚷着要他俩滚蛋。他俩一气之下,就回了永和关。白鹤年问:“那二少爷呢?”白葫芦说:
“要走不能走,要回不敢回,听三奴说,要连货带船就地出手。”
白鹤年再没说什么,心里窝烦透了。本来是想捞一把,这下可好,不仅捞不回来,说不定把三娃挣下的全贴上还不够。这二娃真不是个东西,想甚,甚歪;做甚,甚晦。家业交给他,等于往败家子手里藏元宝,再大的家业也支不住他折腾。如果说,几年来对二娃难以割舍的话,那么,这一刻他终于丢掉幻想,面对现实:沙里淘金,三娃就是那块金;鱼龙混杂,二娃就是那条鱼。这个家非三娃莫属。他打定主意,就喊来财旺,让他请老夫人和三少爷。他端坐在太师椅上,不动烟火,屏声静气,等待着神圣的一刻来临。
白贾氏带着如玉回来,见老太爷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心里就有了底。不多一会,白永和也来了。见爷爷、奶奶端坐太师椅上,不说不笑,心想,十有八九是为他去北京的事,不管爷爷点不点头,此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白鹤年让白永和坐在左侧椅子上,清了清嗓子,说:“三娃,你想好了没有?”
白永和一愣,问:“想好甚了?”
“你是明知故问,还不是那天爷爷和你说的事。”
“哦?”白永和好像想起来了,“不是说我从北京回来再理论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有理论的余地了!”
“出了甚事啦?这么急!”
“你二哥放长船栽了,我不得不速下决心,当断则断,不管你有甚想法,总得以白家家业为重。因此,从今天起,你就是白家的主事人了,一经授命,立即理事,赶快去清水关处置长船事宜。”
白永和一听,浑身酥软,暗自长叹:“完了,一切都完了!”双膝并拢就势跪倒在地,求爷爷开恩:“爷爷,让我去清水关救急,责无旁贷,让接掌家业,孙儿自愧无力胜任。”
白鹤年以为三娃是谦辞,耐心开导说:“我还不到你这个年纪,我父亲就把家业交给了我,还不是一样做了下来。人在事中练,刀在石上磨,久而久之,就成了行家。”
奶奶也劝道:“三娃,爷爷把如此重的担子搁在你肩上,既是对你的器重,也是对白家的顾眷,再不要三心二意,心猿意马。”
面对爷爷的摊牌,白永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一想起远在北京翘首以待的柳含嫣,一种责任感升腾而起,他要把事情真相和盘托出,求得爷爷、奶奶的宽宥。可是转念一想,爷爷、奶奶为他付出得太多,他对爷爷、奶奶回报得太少,先前的惭愧被另一种惭愧所淹没,先前的责任感被另一种
责任感所取代。苍天呀苍天,我该怎么做才好?这时,他耳边彷佛传来柳含嫣声嘶力竭的呼喊:“我等不及了,你快来呀,你快来!”对,我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决不能再辜负另一个女人。很快,刚刚占了上风的惭愧和责任感又隐了下去。他对爷爷说:“爷爷,原谅孙儿无能,清水关我去,白家重责我不敢应承。如一再相逼,恕孙儿不孝,我即离家出走!”
“反了你啦!反了你啦!你试试从这个门槛往出迈一步?”白鹤年怒不可遏地吼道。
白贾氏见大事不好,忙以一只手按住白鹤年,又以另一只手指了指白永和说:“三娃,你是羊羔羔跳崖不识高低,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读书人,应该懂得父母命不可违的道理。我们是你父母的父母,两层天,两道命,你敢不听?”
白永和心想,一味僵持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便缓和着语气说:“爷爷、奶奶,还是容孙儿三思而后行。我先去清水关照料,回来再定还不行?”
白鹤年知道,这是三娃的缓兵之计,“啪”的一声,把他心爱的水烟壶摔在地上,手颤抖着,想指向白永和问话,却抖擞得抬不起来,嘴里也像塞了一块棉絮,只见嘴张,听不见声音。盛怒之下,就从太师椅上溜了下来,双膝并拢着了地。终于说出一句把白永和逼上绝境的话:“要么我跪死,要么你应承!”
见爷爷跪地,吓得白永和浑身瘫软,他赶忙跪下搀扶爷爷,爷爷却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讨债者,任凭他如何搀扶,就是不给他顺顺溜溜起来。白永和没法,只好再次跪在地上。白贾氏见爷孙俩同时跪在地上,只能陪着他们跪了下来。
如玉见祖爷爷、祖奶奶和爸爸都跪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跪了,好奇地看着一张张恼怒的、哭丧的和无奈的脸,问:“你们这是怎么啦?都跪在地上要做甚?”
没人答理,也没人笑。
白永和见奶奶也跪在地上,知道自己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再也顾不得多想,脱口说道:“我应承还不行?爷爷、奶奶真要把孙儿折死了!”
白贾氏最忌讳说不吉利话,听得三娃这么一说,慌得以手去堵他的嘴:“不许胡说!应承就应承了,还说这些没使用的话做甚?”
白鹤年见三娃应承下,不等白永和搀扶就站了起来,从如玉手中接过水烟壶,看了看,只碰了一点皮,还结实着哩,就放了心。用袖口擦了擦,就吞云吐雾起来。白贾氏有老寒腿毛病,腿不好打弯,一时站立不起来,白永和父女俩连扶带拉,好不容易才归了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