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从爷爷手中接过象征白家当家人的金戒指,沉甸甸地走过了夏天,走过了秋天,眼看着冬天快要走完,年关即将来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了家才知日子难。从小到大,没有为家计劳过神的白永和,回首甩在身后的日子,觉得这一年的煎熬,胜过他三十年的苦读。生意上的事叫他揪心,家务上的事叫他挠心,个人的事悬在那里,没有着落,令他苦不堪言。
自那趟长船跑回来,正如白贾氏预料的那样,有人欢喜有人愁。
白鹤年端详着三娃带回来的银票,如同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脸上乐得开了花。跑一趟长船能赚几百两,一年跑几趟,就能把白家人喂饱。三娃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是个难得的人才!
白贾氏欢喜过后就是沮丧。不为别的,为一个还没有妻室的孙子,带回来一个五岁的女儿犯了愁。这是什么事!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放着娶妻生子的光景不过,偏偏不娶媳妇先抱娃,这不是天不下雨,自己给自己头上扣了个尿盆,自找麻烦吗?虽说三娃年过三十,论人才,还是论家境,娶个黄花姑娘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可好,有了这个累赘,再不是你挑人家,而是人家挑你。因此,尽管被白永和精心包装的小艾艾花枝招展,情态可人,但白贾氏就是看着不顺眼,听着特别扭,说什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小艾艾来白家好长时间,白贾氏都没有主动答理一下,更不用说施舍一两句廉价的体己话。
白永忍两口,不断在奶奶面前煽风,说三娃有婆姨时没有娃,没婆姨时捡了个娃,三娃是不打算成家了,还是怎么的?白永平两口,虽说明里言不由衷地同情,但暗里也直摇头叹气。而永和关白氏族人,惊诧多于理解,感叹多于同情,人们把白家未来的掌门人的标新立异与未来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看,说白永和想的,说的,做的,和别人都不一样,不知当了家,会把白家折腾成什么样子哩!
对这件事,白鹤年却不那么看,他说扶贫济困,见义勇为是白家的家风和仁德所在,三娃能以朋友之女为女,足以说明三娃的仁德为怀的风度。既然木已成舟,小艾艾就成了白家的人。他吩咐下去,谁也不得小看她、欺负她,把她当成白家的一口人看待。这个娃将会给三娃带来什么,后事难以预料。三娃既然有本事处理好生意上的棘手事,就有能耐解决好家务上的琐碎事。所以,也就不把这件事看得有多大,只当是白捡了一个玄孙女罢了。
本来,白永和想让奶奶照看小艾艾,也可给孤寂的奶奶做个伴。可是奶奶不乐意,白永和只好把小艾艾交给刘婶照料。也许是穷人的孩子容易满足,也许是天生的懂事识理,也许是命里注定这样,小艾艾没有怯生几天,就和众人混熟了。小嘴也甜,逢人不称呼不开口,就是不好意思冲着白永和喊一声“爸爸”。白永和也不计较,说实在的,要是真的叫他爸爸,他还不好意思哩。
一天,白永和对小艾艾说:“我给你起了个新名儿,不知你乐意不乐意?”
小艾艾拍着手天真地说:“噢,来了新家,起个新名儿多好!”
白永和说:“就叫如玉,王如玉,怎么样?”
小艾艾想了想,问白永和:“为什么不叫白如玉呢?”
白永和听了心头一热,好懂事的孩子。就说:“你原本姓王,该叫王如玉呀!”
小艾艾仰头想了想,说:“叔叔是不是不想要我,把我当外人看?”
“不呀,你没听老太爷讲,要把你当成白家的一口人看待。”
“连老太爷都说我是白家人,叔叔怎么还让我姓王呢?”
白永和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说:“你愿意叫白如玉?”
“愿意呀,叫白如玉,我就成了白家的人了。”
白永和激动地说:“好,那以后就叫你白如玉。”他停了停,就轻声叫道,“白如玉——”
小艾艾听见,立即应声道:“唉。”接着就叫,“爸爸——”
白永和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叫他爸爸,既陌生,又亲切,既羞涩,又激动,轻轻地应了一声:“唉!”就一把将小艾艾抱起,一口气抱到爷爷窑里。
白鹤年见三娃抱着小艾艾
,神色兴奋。就问:“看你们高兴的,有甚喜事啦?”
小艾艾说:“祖爷爷,我有了新名字啦。”
白鹤年奇怪地问:“哦?什么名字?”
小艾艾响亮地说:“如玉,白如玉!”
小艾艾的这一声回答,不仅感染了白鹤年,也让无动于衷的白贾氏心里隐隐受到冲击,脸上像被针扎了似的抽搐了一下。
白鹤年又问:“那以后就叫你白如玉了?”
“嗯。”
“你叫他什么呢?”白鹤年指了指抱她的白永和。
“爸爸!”
一声嗲声嗲气的“爸爸”,不仅使白鹤年心血猛然涌动,而且也冲垮了白贾氏的心理防线。她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小艾艾那个乖劲,那个甜劲,本来就应该是白家的人,只不过是送子娘娘送错了人家,又还了回来,要不,一般孩子哪里会这样懂事,这样招眼,这样黏糊?白永和看见奶奶脸上有了喜色,知道小艾艾的天真和情分终于感染了奶奶,便顺手把小艾艾往奶奶怀里一塞,说:“让奶奶亲一口。”
小艾艾听爸爸这么说,有些矜持。白永和在她屁股上掐了一下,小艾艾眨巴了下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便甜丝丝地叫道:“祖奶奶——”
白贾氏迟疑地“唉”了一声,虽不自然,却很爽快,眼圈随着就红了。她把小艾艾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说:“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好不好?”
小艾艾说:“好。”
“既然好,就不要再叫小艾艾了,大家都叫如玉吧。”
白贾氏吃了顺心丸,心里一高兴,止不住用手指在如玉头上来回梳理着,又在身上抚摸着,还老脸贴小脸地亲热着,倒叫小如玉有些不自然起来。白贾氏亲昵地说,“还不要说,摸她身上,温润柔滑,看她脸上,晶莹纯洁,真像一块好玉嘞!”
白鹤年说:“就是,就是,咱白家还没有这般出挑的好女娃呢。”
白永和说:“白如玉,白如玉,说不准我白家将来出一块好玉。”
从这天起,白永和有空就带如玉往奶奶那里跑,没空时,就让刘婶带着如玉到奶奶那里玩,如玉一来二去就和祖奶奶惯了、熟了、近了。有时,一天不去,白贾氏就像少了点什么,空荡荡的不好受。两天不去,就心里念叨说:“三娃不让如玉来,是成心和我作对”。人常说,日久见人心,白贾氏倔犟的表面,往往拗不过脆弱的内心,对抱来的如玉一来二去亲到身上。白永和见水到渠成,有一天就和奶奶说:“奶奶,既是离不开如玉,就让娃过来和你做伴吧,这样我也省心,你也热闹。”
白贾氏痛快地说:“好呀。虽说不是你的骨血,总是白家的娃,就带过来吧。”
“奶奶,不兴你说这样的话,如玉可在乎人说她不是我生的呢!”
白贾氏自知失言,就讪讪地说:“对着哩,既成了咱的一口人,就再也不要说长道短了!”
白永和点了点头出去。不多一会,就把如玉抱来。白贾氏一见,连忙把如玉抱在怀里,疼爱地说:“宝贝,以后你就是祖奶奶的肉尾巴了。”
如玉甜丝丝地说:“您走到哪,我跟到哪。”说完,回头看了看白永和,不放心地说,“爸爸可不要忘了我哟!”
白永和说:“你是咱家的宝贝疙瘩,亲都亲不过来,还能忘了你?”
从此,如玉真的成了白贾氏如影随形的肉尾巴,白贾氏走到哪,她跟到哪;如玉成了白贾氏的传话筒,凡是她能传了的话,总是由她跑腿转达;如玉还是白贾氏的眼线,外面的信息,通过她反馈到白贾氏那里。天长日久,如玉简直成了祖奶奶的影子和化身。
如玉的事已无后顾之忧,去北京的事又如何说起?
白永和想,他为白家接连做了两件好事,爷爷此时心情正好,应该是说事的好机会。可是,不等他开口,爷爷就开了腔。说:“从包头下来一船皮货,本来是要去禹门口的,人家嫌远不想走了,想连货带船一齐贱卖给延水关杨家。你二哥知道了,出了个贵价钱揽了过来。这样,还得你再跑一趟禹门口。”
白永和听说,心气就泄了一半。为什么天打地对,总不给你机会?就问:“比杨家贵了多少?”
“二
三百两吧。”
“恐怕不大合适。本来,杨家因为爱丹的事和咱结下疙瘩,年前,又因渡口的事闹腾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刚刚平息。现在,又要抢人家的生意,不止亏了情理,还会再惹麻烦。”
“愿买的愿买,愿卖的愿卖,这有甚麻烦?”
“爷爷不是常教我说利从义出吗?二哥把人家就要到手的生意抢了过来,就是不义之举。这样的生意咱宁可不做,也不能伤了两家和气。失了和气就是失了金钱,我们还是以和为贵,从长计议为好。您看呢爷爷?”
三娃的话句句在理,说得白鹤年张口结舌没好说的。就说:“你先去吧,我掂量掂量再说。”
白鹤年叫来二娃,说了三娃的意思。白永忍说:“一家闺女十家说,一家货物百家买。生意生意,有意就生,只要两家有意成交,管他千家插手,万家打问呢!”
白鹤年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就说:“那就成交吧,还让三娃去。”
白永忍听了,再也忍耐不住,避过白鹤年的话头说:“既是三娃对这宗买卖有想法,就不会痛快答应放这趟长船。还不如让我去,也好让三娃歇息几天。”
白鹤年说:“也好,你也去历练历练,长点见识。”
白永和见爷爷执意要做这宗生意,并起用二哥放这趟长船,再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如果固执己见,非但无益,还会既得罪二哥,又见责于爷爷。转念一想,自己不是想离开永和关远走高飞吗?三年等了个闰腊月,这正是个机会。
他走到爷爷窑门外,听见里边有说笑声。一进门,原来爷爷、奶奶和如玉正逗趣呢。
如玉拿起祖爷爷的水烟壶,小手捏了一点点菸丝,装进烟锅里。又撅起小嘴吹空心香,吹一下,不着;吹两下,还不着。她急了,使劲再吹,香头好像也认生,对她的鼓吹无动于衷。
奶奶见如玉吹不着香,就笑着接了过来。说:“吹香点火,不是娃家能做了的。劲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压住火;太小了,吹不着香头。吹起来要急、要匀、要稳才行。你看祖奶奶怎样吹。”说着,嘴挨近香头,“噗”的一声,香头便冒起了红红的火舌。爷爷就火点菸,随即,两道青烟从爷爷鼻孔里喷了出来。为了不浪费香火,爷爷随即吹灭了香。每吸一锅,就点一次。
如玉细细观察了一遍,把香从祖爷爷手里夺了过来。说:“哦,我知道了。”便学着祖奶奶的样子吹了几下,果真给吹着了。祖爷爷就着火,点着烟,“咝咝”吸了两口。夸耀说:“看我如玉多灵,一看就会。将来你就给祖爷爷点菸吧。”
如玉高兴地拍着小手说:“好呀,好呀,我能给祖爷爷点菸了。”
白贾氏说:“正好,有你孝敬,我就省心嘞。”
如玉听了,得意得有点忘形:“好呀,我伺候祖爷爷一辈子。”
白贾氏故意绷着脸说:“嗯?光伺候你祖爷爷,祖奶奶就扔下不管了?”
“哪能呢,小如玉是条扁担,祖爷爷和祖奶奶是两只筐,偏了那头也不好受。”
不管比喻得贴切与否,还是引起大家的开怀大笑。白贾氏不禁竖起大拇指说:“嘴皮子巧得能哄死个人,小机灵鬼!”
如玉乘着兴子又问:“祖爷爷,烟好吸吗?”
白鹤年逗着说:“可好吸哩!那个味呀,香得能把人飘上天。”
“那我也要吸。”
白贾氏忙说:“听祖爷爷哄你,那东西有毒,千万吸不得。”
白永和也附和着说:“爷爷和你玩哩,你倒当真了。”
如玉不相信,既是有毒,祖爷爷为什么把它当成宝贝,成天不离口。就趁祖爷爷不注意,一把把水烟壶夺了过来,小嘴噙着菸嘴,猛吸了一口,顿时呛得咳嗽,打喷嚏,流眼泪。叫嚷着:“难吸死了,祖爷爷有好吃的不吃,吸这个做甚!”
白贾氏把如玉抱了过来,款款地给擦着脸:“你听祖爷爷哄你哩,这烟,可不是人抽的东西。”
“那祖爷爷不是人?”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白永和从奶奶怀里接过如玉,亲了一口,说:“这两天欺祖奶奶没有?”
“没欺。祖奶奶说我可乖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