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白鹤年越来越觉得老牛拉车,力不从心,大有秋霜至而木凋零的感觉。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就要奔七十地里的人,早该交班歇脚了。父亲交给他这个家当时,才二十出头,不知不觉间,开着白家这只大船在风雨飘摇中度过四十多个年头,虽然没有辉煌业绩可与人言,但至少保住了先人留下的基业。如今世道在变,人心在变,白鹤年虽然深居永和关,还是感到时变代迁的风雨不时吹打着这块僻地净土,吹打着他年迈的身躯。人心浮躁起来,世道动乱不停,生意也冷清许多,白家的日子大不如从前。想到这里,本已疲惫的心里又多了一层厌世之情,尽快确定掌门人已成了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这副担子该交给谁?
三孙子白永和为科举和补缺奔忙无意家事,白鹤年只能在长孙白永平和仲孙白永忍之间,筷子里头拔旗杆,内定白永忍为掌门人。这件事,除了对他的夫人白贾氏,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尽管这样,人们还是看出端倪,白永忍更是心领神会。白鹤年不动声色地对他言传身教,一步步把这个心目中的接班人往白家的宝塔尖上引。可是,这个孩子人虽精明,但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他料到继承家业的事非他莫属,言谈举止流露出目中无人的傲慢和迫不及待的觊觎,故叫白鹤年多了一点心眼,他不得不放慢交班歇脚的步子。如今,三孙子白永和回了家,他学问精,阅历广,人缘好,只要肯出面执掌家业,也许是一块难得的好料。因此,二者选一变成了三者选一,就是说,白永和开始进入他遴选的范围。有了这个想法,白鹤年先前的决定动摇起来。
正在这时,白家设在汾州府的永盛恒钱庄,因经营不善,出现了挤兑风波,钱庄没钱兑付,持券人寻衅闹事,钱庄掌柜派人回来告急。前面说过,白家是守土商人,生意主要围绕着渡口做,永盛恒是白家在县外经营的由族人纳股的惟一字号,本金不过万两白银,比起本金动辄数十万或上百万的晋商票号来,本不值一提。但对于晋商中的小字辈白家来说,这个钱庄每年有数千两进项,是白家经济的一大来源。钱庄发生的挤兑危机不可小觑,弄不好,就会把钱庄挤垮,白家从此走向衰败。这简直要他的老命!
白鹤年正坐在炕上过烟瘾,白贾氏陪在一侧叙话。钱庄的夥计回来一嚷,白家三兄弟都跟着进来,平静的气氛全被打破。白鹤年听了,心里虽然着急,但凭他多年的历练,硬是让自己镇定下来,镇定的最好办法就是闭口不语。他手颤抖着把水烟点上,试图用水烟来掩饰此时的窘态。但干瘪的嘴唇和光滑的壶嘴几次都擦边而过,经过再三努力,好不容易才咬住菸嘴。这一细节,在场的人看在眼里,看来,钱庄的事,对即将告退的白鹤年无异于迎头一棒!白鹤年款款吸着烟,烟壶里不断传出“呼噜噜”的水声,空气里便飘荡着袅袅青烟。在烟雾腾腾里,白鹤年的思绪如烟似雾地缭绕着,从他的白家大院,一直飘散
到汾州府的永盛恒钱庄。杂乱的人羣,杂乱的叫声,钱庄掌柜们曲意逢迎、穷于应付的混乱场面,在他眼里闪过。
白家族人闻讯,挤了满满一窑,嚷嚷成一片,挑头的就是白永和的族叔白敬斋。他不敢直接朝白鹤年、也就是他的族叔指手画脚,只是气急败坏地对股东们说:“眼看就要过年,到了用钱的时候,万一兑不了现,这个年还怎么过?”
“是呀,把一点点余钱全存在钱庄,图得分个红利,这下可好,米没有买回来,倒把口袋扔了。”
白鹤年见众人越说越离谱,就把水烟壶往桌子上“咚”地一放,厉声说道:“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眼下钱庄出了点小事,就把你们吓得往裤裆里尿,还像咱白家子孙吗!咱祖宗乍来永和关时,穷得连铺盖都没有,只有一根讨吃棍和一只破饭碗,后来,还不是硬在永和关站住了脚!再后来,经过几代人赚了赔,赔了赚,大起大落好几回摔打,总成了气候。白家一路走来靠的是甚?就是靠的人气,靠的志气,靠的和气。外边才有点小乱子,里边就乱得没样子,成何体统!现在需要的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而不是先想着自己的几个小钱。今天我把话说白了,天塌下来我一人顶着,就算钱庄血本无归,我也决不会亏待族人!”
在永和关,辈分最高、深孚众望的就数白鹤年。刚才乱嚷嚷的股东,见长辈说话句句在理,且气壮如牛,也就放下心来。白敬斋碰了一鼻子灰,搭讪着给白老太爷赔了个笑脸,就知趣地退了出来。他一走,其他人也一个个溜了出来。
窑里只剩下白老太爷一家。吵闹之后,复归平静。谁也不说话,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白老太爷,盼着他拿出主意。沉默良久,白鹤年终于开了腔:“本来,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应该亲自去料理。可是,近来身体欠佳,懒得动弹。”说着,指了指在座的三个孙子:“你们谁去收拾这个摊子?”
没人答理。
白鹤年用乞怜的目光挨个扫视了三个孙子。老大白永平耷拉着头,只管在那里唉声叹气。老二白永忍朝天瞪着,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老三白永和用恳切的目光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希望他俩能有一人站出来应命,但没有看到任何响应的迹象。扭过头看爷爷时,正好与爷爷射过来的犀利目光遭遇。吓得收回目光,转而又向奶奶,奶奶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白鹤年见无人答理,憋足了气,吼叫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弟兄仨,谁去解这个围?”
还是没人应承。
白鹤年火了,问白永平:“大娃,你说怎么办?”他并没有直接叫大娃去,而是问他怎么办,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永平唯唯诺诺地说:“我没经过这种事,一时想不下好办法,看二娃吧。”把皮球踢给了二娃。
白永忍斜了大哥一眼,没说什么。但他心里却打开了小算盘。按理说,临危受命,责
无旁贷。可是,城府很深的爷爷,虽然早想把家业交给他,虽然他接掌家业也是路人皆知的事,可爷爷嘴紧得连一个字都不漏。就是说,对他还不信任,名不正则言不顺。钱庄事大,底子不清,如若冒冒失失前去救急,万一栽到那里怎么办?不是正给了爷爷不起用我的把柄?这场火还是由其他人来救吧,想必无论谁去,都不会有好结果。无论谁败下阵来,对他白永忍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是机会,不是麻烦。想到这里,便朝白永平说:“有兄不显弟,你是老大,理应由你出马。再说,近来娇娇身子不适,我也走不开。”
双方僵持不下,又把目光投向三娃。
白永平说:“要不,三娃去吧。三娃见过世面……”
“对呀,就叫三娃去吧,一肚子学问没处用,何不到钱庄试它一试?你不是常说:‘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吗?三娃,这可是你露脸的好机会。”谁都能听得出来,白永忍是明褒暗贬,借大哥的话把皮球踢给三弟。
白鹤年没有吭声。白贾氏突然睁开深闭的双眼,说:“这是什么道理?放着老大、老二不去,让刚刚回来的老三前去。你们也知道,三娃这么多年不在家,经商的事一窍不通,是不是想看他的笑话?看了他的笑话,可就是看了白家的笑话,这可不是小事。这是你们两个当兄长的应说的话?”
白鹤年看得出来,白家勇于担当、共赴时艰的精神,在孙子辈上已经蜕化,他们有利就上,有难就让,一个个成了贪图享受的蠢材。被他们宠爱的三娃,也不主动替他分忧解愁,偏偏能不够的白贾氏又替他说话,怪不得大娃、二娃看三娃呢。白鹤年不由得“唉”了一声,正想开口说“还是拼上这把老命去吧”,冷不防白永和开了口:“爷爷,我去!”话虽简短,却掷地有声。
窑里的人都瞪了眼。白贾氏急着说:“三娃,也不掂量掂量,能行吗?”
白鹤年没有理会白贾氏的偏袒。说心里话,他一向对三娃有好感,加上他时不时让三娃招呼渡口的事,落下了“来到永和关,先找白老三。吃上两碗麪,送你上渡船。有钱给两个,没钱下次来……”的好名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想看看三娃有没有这个胆量,终于,三娃还是站出来了。他不无感慨地说:“好,好,还是三娃有种。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置,想你一定不负众望,力挽狂澜。不过,钱,眼下家中还拿不出。你去后弄清原因,相机行事,总以安定人心为要务。人心安定了,下来的事就好处置。”
白永和既然敢于应承,脸上也就挂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凛然神色,这叫白鹤年很是欣慰。一直为三娃担心的白贾氏,嘴唇动了几次,想说点什么,终于没有开口。白永平拍了拍白永和的肩膀,竖起大拇指,给了赞许的目光。只有白永忍表情复杂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庆幸,还是忌妒,他的心思只有他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