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真好。
白永和好长时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今天,忽然发现月儿格外的圆,格外的亮,格外的妩媚。使人想起这不是明月,更像是一只巨大的白玉盘挂在中天,而亮光里的倩影,也许是那化作玉兔的嫦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舍,走过稻田,来到一处池塘边停了下来。见有修竹数丛,潇洒摇曳,凝烟笼雾。竹本君子,在其下清谈甚是相宜。两人心照不宣地先后坐定,不等白永和开口,柳小姐就说上了:“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帮您吗?今晚,我就尽数给您道来。”
柳小姐不只身姿曼妙,嗓音也银铃般的好听。她说:“说来话长。小时候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年遭了旱灾,地旱得裂了口,庄稼颗粒不收,家里人都吊起了肚子。万般无奈,父亲把我卖给一户有钱人家,让我逃了活口,也暂救家人一命。”
“卖给汉口这户人家了?”
“没那么简单。买我的那户人家厚道,待我也不错,有饭吃,有衣穿,我心满意足。谁知,好景不长,十岁那年,我闯了一场祸……”
“闯下什么祸了?”
“哦……哦……太太的玉镯找不见了,说是,说是我收拾铺盖时给弄丢了,就疑心是我偷的。”柳小姐这话说得有点零乱,零乱里又有些言不由衷。
“事不大嘛,后来呢?”
“后来,东家回来了,说那只手镯值几百两银子,是人家的传家宝。说到气头上就打了我,还说找不见要打死我。我又急又怕,就生了一个念头。”
“哦?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念头呢?”
“别看我人小,心可不小。我装作寻找手镯,趁机跑了。”
“真是的,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顺着大路一直跑,跑到天快黑也没遇到人。走不敢走,退不能退,既怕主人追来,又怕野虫伤害,就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条小命不知往哪里扔时,正好过来一位赶脚人。我求人家收留我,人家不乐意。我搂住他的腿,哭死哭活就是不放。说您收留了我,救了一条命,行了好,积了德,生意发财,大吉大利。您不收,我不是让狼吃了,便是跳崖寻了方便,叔叔您可就作了孽。您心再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赶脚人被缠得无法,只好坐下来细问了出逃来由,这才动了善心。可好,他家有儿无女,说就算捡了个女儿。后来,成了我的养父,养父姓柳,我也就随了他的姓。”
白永和心生敬意,不无感叹。说:“看不出来,小女子
有大能耐!这下可算有了归宿。”
“谁知道好景不长,好日子没过一年,养父生意亏了本,被逼无奈,就用我顶了债。于是,我又来到姓滑的人家当使女。本来滑老爷要给我改姓改名,不知为什么不改了,说我的名字好,很有女人味。”
白永和一听,来了兴趣:“哦?那一定是天下绝顶美妙的名字,敢问小姐芳名……”
“亏您还是举人老爷,连这点礼数也不懂得?哪有一见面就问人家名字的?”
白永和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歉意。
柳小姐含笑说了句“对不起”,又继续说了下去:“滑老爷四十开外,有两房妻室,常常争风吃酸,闹得不可开交,每到这时,我就成了她们的出气筒。老爷早就捐了官的,等了多年等不及,就通过关节走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门子,因为他是商人,张之洞搞洋务,正在用人之际,便委了他京汉铁路公司下面的采办,带着二太太和我来到了汉口。起初,不知老爷出于什么目的,对我格外开恩,让我住了学堂,常常背着二太太给我零用钱,我舍不得花,几年下来积攒了不少,老爷让我存了。二太太发现给她的钱越来越少,又联想不让我当使女而念了书,就起了疑心,以为老爷和我私通。从此,不是和老爷吵闹,就是想尽办法折磨我。后来,我索性住校不回家,老爷去学堂看我,又让二太太知道了,便撕破面皮大闹了一场,说老爷送我上学,给我私房钱,处处偏袒我,是为了纳我做三房。老爷也不再遮遮掩掩,说就是这个意思,看你要怎么着。二太太见自己徐娘半老,恐怕老爷花心,迟早要把她撂在一头,就使了个狠招,说你不绝了这个念头,就到铁路公司告你贪赃枉法,叫你人头落地!原来,老爷在公司当采办,从中得了不少好处,置了洋房,开了几处商号,二太太心知肚明。见二太太要破罐子破摔,老爷害了怕,从此对二太太百依百顺。听上二太太的话,先停我的学业,后搜走我的私房钱,我一下子身无分文,重新做起了佣人。就这样,一个让走人,一个不让走,来回拉锯,让我遭罪,白白耽误了几年青春。眼看我二十出头,还没有个着落,就是下人也得有个家吧。就给他们说让我走吧,欠下你们的我以后偿还。二太太妒性十足地说:‘想男人了不是?我偏偏叫你看得见,够不着,想死个你!’‘你说偿还,穷女子一个,拿什么还?真是女大不能留,留下结冤仇,不想图报,倒想一走了之,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就叫你当一辈子老闺女。’老爷说:‘不让我娶,就让人家走,何必这样折磨人呢!你要硬留,出了事不要怨我。’二太太听了这话,一下点醒了她。就说:‘她是买来的,再把她卖了,做个不赔本的生意。’老爷不忍心这么做,说:
‘好歹养活大了,堂堂正正把她嫁出去,自己光彩不说,还多了一门亲戚,可以来回走动。’二太太说:‘还想认这门亲?你休想!你就死了这门心思吧。你敢那么做,看老娘我不敢和你闹个鱼死网破,断了你的根。’老爷没法,只好由着她。有天,趁二太太不在家,老爷给了我一张银票,我一看,是五千两。吓死我也不敢要。老爷说:‘咱们缘分尽了,本来我有二太太说的那个意思,还没来得及征求你的意见就露了馅,我有把柄在她那里捏着,只得丢卒保车了。你拿上它,不管将来到了哪里,都能救急。’二太太趁老爷外出办差的空,就自作主张把我以五千大洋卖给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作偏房,我死活不答应。她就骂我,打我,不给我饭吃。那些天,我心惊肉跳,烦躁不安。思前想后,嫁老爷非我愿,把我卖人更非我愿。我长大了,我有了文化,我有了想法,有了自己的追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一天天滋长起来。那天咱们江边相遇,就是打算寻了结来着。不想遇到了你,无意间救了你,也是救了我。你不想死,我也舍不得这条命。我容易吗?被人家一卖再卖,没有做人的尊严。我心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出个人模人样来给世人看。那晚回家,就给二太太说:‘我想通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无非是享受来着,只要能让我享荣华受富贵,这件婚事我答应了。’二太太一听,脸上乐得开了花,就等着老爷回来看个日子,来个明嫁暗卖的把戏。我也装出乐呵呵的,她见我高兴,又给我吃好的,又给我买衣服,还带着我出去玩。可好,昨天她打牌未归,我就通过商号的一个同乡做了手脚。今天又打电话回来说这两天手气好,只赢不输,全托我的福。反正老爷也不在,你把门看好了,再让我玩它一个通宵。我见来了机遇,急中生智,和你搭个伴一走了之。”
白永和吃惊地问:“让人家追来怎么办?”
柳小姐说:“我有两天时间,她没有具体目标,上哪里去找?再说,老爷回来不一定找我,卖给的那家还没有给钱,人家不着急,她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本事找到我?”
白永和问:“你准备往哪里去?”
柳小姐说:“我到北京去,哪里有我的一个同学,这些情形她都知道,我能下这个决心,还是她的主意。”
白永和心想,怪不得她口口声声说救了我也是救了她,原来是这样!不过,话虽这么说,但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承受,他不能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故在同情柳小姐之余,更多的是从内心升腾起一种道义感和责任感。既然柳小姐救我一命,我也要帮她逃出虎口。白永和不无感慨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柳小姐点头称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