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丹自那年回了延水关,就觉得头晕恶心,后来竟呕吐起来。起初以为是因气得病,也不去理会。再后来,才想起身上的一别三月,不曾照面,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农村人最忌讳这种病,说女人月经不调会得干血痨,干血痨是不治之症。所以就害怕了,不得不求父亲去请先生。先生诊罢脉,出得门来向杨福来说:“恭喜杨掌柜,贺喜杨掌柜!”
“你说甚?”
“令爱有喜了!”
这件事显然来得太突然,叫杨福来一下缓不过神。
杨福来嘴里没说甚,心里却翻搅开了,想静也静不下来。
杨福来厚谢了先生,一转身回到窑里,迫不及待地当众宣布了这个惊天新闻。爱丹死水般的心顿时泛起了微澜。原来,那个东西三月不来是存身的征兆,呕吐不止是在嫌饭(当地乡俗,惯把妊娠叫做存身,把妊娠反应叫做嫌饭),这分明是她怀上了娃。这么一想,竟放开声呕吐,嫌饭不好受,吐来却轻松畅快。刚才还令人生烦的呕吐声,现在听来却声声悦耳。表面上谁也没有说甚,但背转身谁不偷着笑。笑过之后,就是一阵烦恼。面对这个迟到的喜讯,错位的礼物,杨家该怎么办?爱丹该怎么办?
杨福来想,我说嘛,有一个不能怀娃的婆姨就够倒竈了,还能再出一个不能生育的女儿?就不信我杨福来这么命苦。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我爱丹不蒸馍馍也争了这口气。回头一想,这个喜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在白家嫌了饭,要是让白家跑来报喜,爱丹不会遭此一难。我也不会跟上她不会生养抬不起头来。这该怎么办?求白家让爱丹回去?不行,不行!不要说白家不领这个情,就是我杨家也不会低三下四。可是,就这样住在娘家,将来生下这个娃,不明不白,算个什么事?
爱丹三分喜七分忧。你说这个肚子,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在白家时不早显形,为什么在分手后才知晓?如果早有消息,奶奶能找下这个藉口,三娃能忍心与她分手,爷爷能放她离去,她能过这种没有男人的苦日子?
看来,这就是命,命里注定活该如此。如今怀上三娃的种,有理没处说,有据说不清,她倒有些高兴不起来。
爱丹妈另有打算。她觉得没有白亲爱丹,不管将来生男生女,总是杨家的人,膝下有子,就有了天伦之乐,这个家就过得有了意思,她也就可以放心地走了。爱丹何去何从,孩子何去何从,她都顾不上想,也不是她能想得了办得到的。因为她是朝不保夕的病秧子,高兴一天说一天吧。
当然,不管怎么尴尬,怎么艰难,杨家还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尤其是杨福来,还庆幸爱丹的分手,要不,他杨家能捡了这么个便宜?商量的结果是:爱丹既不回白家去,怀了娃的事也不给白家说,为了与白家划清界限,让杨家后继有人,就让爱丹远走米脂,并暗里捏好把子,说爱丹已经嫁人生子。
爱丹见白永和吞吞吐吐,急得直跺脚。因为父亲不乐意让他们接触,怕他们重蹈覆辙,更怕他们因情泄密。就问:“第三件事是甚?快说!”
昨日事不堪回首,仍想再回首;昨日情已经了断,难免藕断丝连。爱丹知道白永和想说什么,白永和想说的正是她想听的。
白永和想,会短离长,相见覆何年?心底的话不说出来更待何时?于是,鼓起勇气说:“本来想道歉之后,破镜重圆,双双离开九十眼窑院。不想,你已经成了他人之妇。可恨我来迟了,来迟了!”说着说着,嗓音就哽咽起来。
一对喜鹊不合时宜地飞来,落在附近的枣树上,朝着他俩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在为他们鼓劲。受其感染,两人越说越亲,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贴在一起,塄畔上传来粗声大气的叫声:“爱丹,娃哭着要你哩,还不麻利回窑里去!”
是爱丹爸在吼叫。
“啊啦,知道啦!”爱丹回头应了一声。转过身来急促地说,“忘了吧,永和哥。你看这黄河水,只顾往前流,却再也不会回头。人哪,也是一样的吧。与其吃我这碗‘剩饭’,还不如再
找一个妙龄新娘。啊?”
“不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水不能倒流,破镜却可以重圆。‘剩饭’不剩,温热也好吃哩!”
爱丹听了,心里七上八下。这句话真中听,要是早些,再早些有多好。如今,虽然对三少爷心存感念,但对往事依然刻骨铭心。况且,杨家既然默认了这个事实,只能服从,不可违背。她把眼泪收了回去,硬着心肠说:“枯木逢春,破镜重圆敢情好,可天下有几人能有这个运气和福气?果有此心,你早时做什么去了?”
两只喜鹊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了一阵,懒得再为他们呐喊助威,振了振翅膀,贴着黄河一溜烟朝永和关飞去。
白永和也知道自己是痴人说梦,知道爱丹心已死,情亦绝,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尽管是碗“剩饭”,也轮不到他吃。但是,心里的话还是要说,不为爱丹回心转意,而是为向爱丹传达一个信息——其实我心里还有你!但是,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和不合时宜的地点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连他自己也觉得乏味,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只是因为没有得到爱丹的积极回应,让他十分难过。难过的面部五官不停抽搐和扭曲着,映射到爱丹眼里,全然成了一个不曾相识的陌生人。这是三少爷吗?这是昔日与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人吗?
秋日的阳光透过枣树把支离破碎的光点洒在爱丹脸上,爱丹脸上的表情就支离破碎起来,白永和也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呆呆地注视着。这是爱丹吗?这是他曾经相濡以沫的那位自家窑里的女人吗?
他们谁也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因为,这是一个人生难以破译的密码。最美丽的回望,也许是最残酷的创伤。
有人说过,人类创造了情爱,也在毁灭情爱;情爱最奇妙的地方就是那种脆弱的完美。当你想留住它的时候,也是在摧毁它,也许伤害他们的正是那曾经的爱。这话正应了眼前若即若离的这一对。
“此生无缘,来生还要与你搁伴!”白永和抽噎着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