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太爷和白贾氏坐在客窑正中精致的楠木太师椅上。白老太爷安详地吸着水烟,铜烟壶被擦拭得黄灿灿的,手上那颗硕大的金戒指格外耀眼。白贾氏心神不定,双目眯缝,两只手不停地捻着佛珠,口里不停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他们正等着三少爷白永和用过饭来这里说话。
这是一进两开的石头窑洞,窑面上贴了厚厚的麦壳泥皮,泥皮上又裹了层搅着麻刀的白灰,墙裙用桐油漆了,彩绘的山水花鸟图案,现时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地反光。中间为客窑(客厅),两边各开一门,俗称腰门,左进是起居室,右进是书房兼密室。其中的隐秘和奇特之处留待以后细说。
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临门时却戛然而止。三少爷白永和在门口略微停顿,才战战兢兢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不等二老问话,扑通跪倒在地,失声痛哭道:“孙儿不孝,辜负了爷爷、奶奶的厚望!”
白老太爷和白贾氏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
本来是坐等喜讯,怎么倒不明不白地痛哭起来?端坐的二老心下疑惑,朝廷的委任状他们是亲眼看过了的,他们的孙儿明白无误地去贵州上任去了,七品乌纱是明白无误地戴上了,怎么不好好在任上用心,却返回来说这些不争气的话,败这等不合时宜的兴?再一看,果真如财旺所说,乌黑的辫子不翼而飞,代之而来的是一头齐耳短发。堂堂大清知县,怎么成了男不男,女不女,洋不洋,土不土的四不像?
们的脸色几乎同时都灰暗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宣统退位,民国鼎立,我这个七品官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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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宣统爷连金銮殿的宝座还没焐热,说不坐就不坐了?好端端的大清国说完就完了?”白老太爷一听,双目圆睁,倏地从太师椅上跳了下来。
“你不是说胡话吧,你知道你这是做甚?这是犯上,犯上可是灭门之罪呀,三娃!”白贾氏眯着的眼顿时像灯盏一样发亮,盘着的腿也紧接着垂下了地。
“改朝换代,天下共和,还有甚犯上不犯上的!”
白老太爷和白贾氏一惊,像迎风吃炒麪,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贾氏:“这么说,你还没有到任,皇上就逊位了?”
白永和点了点头。
白老太爷:“你这个七品县令是白买了?”
白永和点了点头。
“做什么不好,非要低眉下气地买这个破官?丢了乌纱扔了钱,这叫甚事!”白老太爷事后诸葛亮地揶揄道。
白贾氏自知理亏,没有理会白老太爷的挖苦。看来,大清真的不中用了,要不,孙儿哪敢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话?再看眼前的三娃,没了辫子,土不土,洋不洋的狼狈相,两人不约而同地厉声问:“你的辫子呢?”
“路过太原府时,给革命军铰了。”
“哦
?哦!”二人发出极不协调的惊叫。
白老太爷迟疑片刻,不由自主地把那只修长瘦削的手伸了后去,握住自个那条梳理得十分顺溜的辫子,轻轻放到怀里,生怕也被铰了似的。嘴唇抖颤着不连贯地说:“完了……完了……一满都完了。”
哀鸣刚刚出口,水烟壶就脱手而去,声音铮铮,烟水溅落,一片狼藉。白永和顾不得站起来,急忙爬过去拾掇。
白贾氏喃喃地说:“三娃走时,鸟儿打空里屙在我头上一泡屎,我心里就犯疑,此去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两天右眼皮跳得什么似的,不得安生。人常说左跳财,右跳崖,果不如然全给照应了。”少顷,她突然声嘶力竭的一声尖叫“哎呀,天塌了”,就晕了过去,手中的佛珠也应声而落。
白永和急忙叫来刘婶和陈婶,给奶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汤,约莫有半个时辰,白贾氏才苏醒过来。这时,闻讯赶来的大少爷、二少爷和一干佣人们,把白老太爷窑里围得水泄不通。白贾氏见状,多少有些不自在,很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懊悔。就挥挥手说:“不碍事,不碍事。都去吧。”
众人听了,一个个鱼贯而出。霎时间,宣统下野、大清寿终、三少爷丢官的消息如迅雷闪电,炸翻了白家大院;大院里的九十眼石窑,里里外外都被沉闷不安的气氛所笼罩,大红灯笼在夜风的撕扯中黯然失色。此时,“四声戏台”的戏也因观众散夥无果而终。
白家的戏似乎却刚刚开了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