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德显然是场面上的老手。虽然说的套语,但话语简洁,措辞得体,一下就把气氛渲染起来。
李茂德话音刚落,噼里啪啦的炮仗就响了起来。鸣炮过后就是奏乐,宾客们正好奇地搜寻乐队时,留声机送来令人耳目一新的《祝您生日快乐》。众人听了,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霞解释道:“这首英文歌叫‘祝您生日快乐’,在外边挺流行的。”
众人听了交头接耳,说:“看人家三老爷,什么也不一样,穿的洋装,唱的洋歌,就差吃洋餐了。”
还有的说:“世风日下,西风东渐!”
这话钻到白永和耳里,心里笑道:“西风东渐,择善而从,我算一例。”
还有些人,包括县政府李秘书在内,不知李茂德说的几个“寿”是什么含义,但谁也不肯开口发问,因为听着新鲜,免不了暗自琢磨。倒是边上有个人朝着财旺不耻下问,财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问得急了,就说反正是好词,自己猜去吧。
里边有个花白胡须的老先生,是白家从前的私塾先生,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还虚,是说天干地支正好满了一轮,从头开始;喜寿是七十七,从草体喜字演变而来;米寿的米字,可以读成八十八,故为米寿;白寿更简单,百字去一横,就是白字,意思说九十九岁寿诞;期颐,就是百岁之别称。”众人听了,才恍然大悟。
李茂德接着宣布:“请三老爷公子如意给父亲献寿桃!”
如意端了一个大托盘,大托盘里放着用白麪蒸好的硕大寿桃,寿桃嘴尖嵌了红红的大枣。如意跪献:“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祝父亲长命百岁!”
白永和接过来,放在身后的八仙桌上。
“请三老爷小女儿如玉向父亲献词。”
如玉没有稿子,打的腹稿,她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父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乐善好施、宽厚待人、谨言慎行、敢于担当的事例,不仅自己落下幸福的泪水,在场的人也欷歔不已。
接着,县府李秘书代表县长致辞。本来高看白家的人,这下更高看一眼,因为政府说了话。他们只知道白永和受人抬举,并不知受抬举的内情。
本来没有安排白永忍致辞,可是白永忍再也忍耐不住,未经李茂德介绍就说了起来:“三弟一生心胸开阔,忍辱负重,事业有成,是白家子孙学习的楷模!”三言两语,句句中的,骨肉同胞,手足情深,几十年恩怨,就此画上句号。今天的寿诞,令白永和一次次热泪盈眶,所有的热泪中,二哥的这一次他最为畅快。
终于轮上了白永和致谢词。因为过分激动,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在今天的祝寿典礼上,除了为现场一个个感人心扉的镜头激动不已,就是在脑际不断回旋着一生坎坷的种种场景。如今,家资盈万,儿女成羣,贤妻陪伴,弟兄释嫌,人生至此更有何求?思前想后,百感交集,遂深情地说道:“人生苦短,岁月蹉跎,屈指间走过六十春秋。回首往事,悲欢离合有过,酸甜苦乐尝过。前半生业儒,童生、秀才、举人一路走来,可惜进士不进,梦断七品;后半生经商,钱庄、客栈、长船件件做过,欣喜在商言商,小有收获。一个生命,两度濒临绝境,两次牢狱之灾,命不可谓不大;双亲早逝,双祖抚孤,亲情不可谓不深;两番婚姻,先苦后甜,此身不可谓不幸;救过人,被人救过,帮过人,被人帮过,情谊不可谓不厚。我这一生,奉行的是‘和’,遵循的是‘义’,有和则谐,有义则利,小到家庭,大到社会,无不是这个理。今日,高朋满座,亲友备至,妻儿聚首,梦圆古渡,礼仪隆重,赞颂有加,永和自惭才德不逮,事业草创,受之有愧,只能以拳拳此心,聊表谢意。”
白永和精彩的致辞,博得全场的喝彩和掌声。好不容易等到现场气氛平静下来,白永和又口占一绝:
自叹此生平淡过,
一生坎坷费吟哦。
年逢甲子休言老,
讲信修心再拭磨。
讲究信用,睦邻修好,正是白永和一生行状的写照,在场的人无不感同身受,县府李秘书也深有其悟。说:“千斤一诺,和气生财,三老爷所以能有今天,就是凭的以义制利立世,以和为贵做人。真乃商界精英,人中楷模!”
白永和自谦地说:“李秘书过奖了,永和只不过学着做人罢了。”
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李茂德宣布:“子女给寿星献礼!”
到此时,如霞方才揭开她的秘密:她从周道手中取来一枚硕大的钻戒,闪闪发光,上镌一个大大的“寿”字,戴在父亲手上。又取来一枚小巧玲珑的钻戒,上雕花饰,十分精工,给母亲戴了,这样贵重的礼物,令到场的人咂舌不已。
如玉的礼物是一根鸡翅木龙头拐杖,龙头下飞鹤松柏簇拥着一个寿仙,寿仙造型生动,憨态可掬。虽不及姐姐贵重,但也是精心选来,白永和心领神会。
如意最后登场。他双手捧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轻轻打开盒盖,里边用红绸裹着一件东西,柳含嫣心想,这孩子不知要出什么怪点子?白永和一看,心想这应是印章了。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枚色彩艳丽的寿山石印章。印章底部篆刻“与天同寿”,侧面题刻“子如意敬献”,这一切与印钮上盘龙雕塑相映成趣。白永和喜不自胜地收了。
白氏其他晚辈有礼品的献礼,无礼品的跪拜贺寿。
随着李茂德一声:“礼成”,寿礼至此告一段落。
正在客人们端坐桌边等待寿宴的时候,如厚张皇失措地小跑了进来,在柳含嫣耳旁悄悄说了几句,柳含嫣一下就愣住了。她心里暗道:“真是忙中添乱,喜中添忧。”她见众人的目光都聚拢到她身上,就果断地说:“贵客来到,还不快点请进!”
如厚前边出去,柳含嫣后边紧跟,不多时,一身素装的爱丹和一身戎装的杨白,在柳含嫣的引导下光临寿堂。
爱丹目光忧郁,脸色苍白,两颊有病态的红晕,人也比以前消瘦,只是那令白永和陶醉的风韵,依稀残留在眉宇和举止间。杨白英武干练,气度不凡,他适应了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而不适应高朋满座的寿诞宴席。所以,显得拘谨了些,就像一个跟随母亲走亲访友的小孩,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知情的人为之震惊:她们母子也来凑热闹?不知情的为之疑惑:这位八路是哪里来的贵客?
最难堪的是白永和。他觉得人们的目光渐渐从他们母子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看他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他的妻子和儿女的面,白永和真的有些束手无策。他嘴唇动了动,没能出声;他头脑麻木,嗡嗡作响;他的心很慌乱,也很复杂。这是怎么回事?假如是杨参谋大驾光临,虽然意外,也是情理中事。只是这个爱丹,你也来凑热闹……爱丹呀爱丹,你来得真不是时候。他甚至暗暗埋怨,与其说你来祝寿,不如说给我添烦。但是,眼前的景象不容他再犹豫下去,打破尴尬,还要靠他的胆量和智慧。他心平气和地问:“你们来了?”
爱丹因是有备而来,尽管高朋满座,气氛庄重,但却落落大方地说:“我们给您添喜来了!”
白永和说了声“谢谢”。面朝杨白说,“杨参谋,请坐!”
不等白永和给爱丹让座,柳含嫣早大大方方,把爱丹拉到自己身边坐了。
听说来人是参谋,县里来的李秘书等一齐朝杨白看来。
白永和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八路军杨参谋,哦,对了,杨副部长。”
“现在是参谋长!”不等杨白回话,爱丹忍不住,神气十足地插了一句,引得举座惊叹。
早有嘴快的,给李秘书等说破了来者与寿星的关系,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白
永和把在座的一一作了介绍,杨白客气地逐个打了招呼。接下来该做什么,人人心知肚明,爱丹和杨白自然成了关注的中心。
爱丹不说便罢,一开口便语惊四座。
“按说,我没资格来给三老爷贺寿,但是,我还是来了。不为别的,为的给三老爷寿诞送上最宝贵的礼物——三老爷,我来还您的儿子来了!”
“啊?”举座哗然,为之一震:她葫芦里装得什么药?
“你,你,什么意思?”白永和似乎想到了什么,似乎又一片模糊。
爱丹站起身,把杨白轻轻拉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和您打了几年交道的杨参谋,就是您的亲生儿子!”
“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空气彷佛凝固了。白家一家人,特别是寿星白永和及他的妻子柳含嫣,被这惊天消息击得目瞪口呆。人们在片刻惊愕之后,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话从何说起?”白永和颤颤问道。
于是,爱丹倾诉了三十年间如何隐瞒事实真相,如何含辛茹苦抚育杨白长大成人,如何让杨扬改名杨白,如何下决心让孩子瞭解真相,白永和这才大梦初醒。他第一次用心观察面前的这位英俊军人,原来,正如柳含嫣说笑的一样,杨白的模样和他那么相似。听了爱丹的叙述,他愧疚得无地自容。这么多年,他给了爱丹无尽的烦恼,而爱丹却无怨无悔地为他养大一个儿子;他休掉了一个善良的妻子,却收获了一个从未付出一粥一饭的儿子。两相比较,高下立见。白永和脸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最终被兴奋染得满面红光。这个与他共了多少回事的熟人,竟然是他的亲生儿子!父子相见不相识,今天终于要名正言顺地确认他们的关系。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刻,但这一刻还是来到他面前。他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拉住杨白的手说:“娃,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
杨白虽然经过枪林弹雨,在战场上是铁骨铮铮,但自小缺少父爱的他,面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可憎,又可怜的生父,他却没有了应有的勇气。就在祝寿的前一刻他还在犹豫,认,还是不认?为了这一刻,母亲曾多次和他说起,都被他婉言拒绝。直到爱丹要与杨白断绝母子关系,这位曾经发誓要为母亲报仇雪恨的汉子,才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陪着深明大义而又宽容大度的母亲借祝寿与父亲正式相认。在杨白看来,并不是杨白无情,而是生父无义。面对此情此景,这位从没有喊过爸爸,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爱滋味的儿子,却羞涩了,退却了,他嘴唇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尝试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来。
爱丹在一旁看见,理直气壮地说:“你看这娃,有什么难的?你叫呀!全当是父亲出了一趟很远很远的门刚刚回来。”
爱丹说这话的口气,俨然是寿星的妻子,本该唱主角的柳含嫣,彷佛成了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憨厚的冯兰花和嘴快的祁娇娇也附和着爱丹道:“娃,你就叫吧!”
她们这么一说,一直静静观看父子相认的柳含嫣,再也坐不住了。她是附和呢,还是保持缄默?附和有些勉强,缄默又嫌薄情。今天的祝寿,犹如一场喜戏,本来是主角的白永和,戏里有戏,喜上加喜。她这个妻子,既是可有可无的闲人,又是进退两难的愁人。
好在这时,杨白向白永和鞠了一躬,低低叫了一声“爸!”僵局终于被打破。人们的目光自然转换到白永和那里,柳含嫣略微松了口气。
此时的白永和,枯涩的老泪早已纵横在布满沟壑的脸上,挂在一绺卷曲的胡须上。他上下嘴唇不停地颤抖,要合,合不上,要张,张不开。许久,才战战兢兢伸出那只业儒有成经商有绩的大手,急切而又迟疑地落在他的做军官的儿子脸上,边轻轻抚摸,边痛快地应声:“唉!”
父子终于相认,爱丹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舒畅地吐了一口气,回头笑容可掬地望着柳含嫣,说:“既认了父亲,就得认母亲。来,过来,见过你的母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