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白贾氏经受不起双重打击,竟真的病倒了,且病得不轻。几天来,只喝不吃,昏睡不起,不停问三娃回来了没有,不停问大娃装殓了没有?她要亲自去送一程。还不停地说梦话。说老太爷嫌黄泉太孤单,催她快点去,好做个伴。说她的儿子也在黄泉,告诉她,千万不要听爸爸的话,这里冥冥渺渺,冷冷清清,偶尔清醒时,不免说些悔悟的话。对柳含嫣说:“我这人太执拗,太清高,给了你不少难堪,你不要计较。”又说,“检点一生,九十九件问心无愧,惟有一件事叫我死了也不安心。”柳含嫣问了几次,不肯明说。柳含嫣不问了,又喃喃自语说,“你对爱丹说,就说我错怪了她,请她务必原谅,不然,我至死也不瞑目!”
柳含嫣听罢,竟嘤嘤地哭出声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奶奶这番话,可惜,爱丹听不到了,如能听到,爱丹将会怎样?
就在白永和到家的前一刻,白贾氏颤抖着手,把那只金贵的紫罗兰手镯取了下来,递给柳含嫣:“我恐怕是要走了,带着它还有甚用?你自过门后,也没添件像样的首饰,就戴了它吧,也算我的一点心意。你大概有所不知,为了给三娃捐官,我卖了娘家带来的紫罗兰手镯,三娃是个有孝心的好娃,后来,他又照样给我买了一只。你戴着它,称!”
柳含嫣说啥也不接受。白贾氏说:“我知道你有骨气,可是再有骨气,也不能不给行将就木的人一个面子!”
柳含嫣只好跪在奶奶面前,让奶奶给她戴了。
白永和一进门,顾不得和柳含嫣等打招呼,就直扑奶奶卧榻,连哭带叫:“奶奶,您的三娃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钻进了白贾氏的耳膜,这是从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哭起,一直陪伴了她五十多年的那个清亮利落、叫她一生听
之不厌的声音。她一个激灵,从昏迷中醒来。慢慢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抓住白永和:“三娃,我的三娃——”就晕了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好一阵摆弄,白贾氏才缓过气来。她要说话,却没有了力气,脸憋得黑紫,就是发不出声。半晌,好不容易连呵带唾吐出几个字来:“三——娃,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二——娃,含——嫣,你,你们都要好好,活……”
白贾氏猛咳了几声,唾了一口浓痰。又说:“我和你们爷爷,活着时争争吵吵,到了阴曹说不定会打打闹闹。我有一句话在肚里窝了一辈子……”
众人傻愣着,会是什么事?柳含嫣说:“奶奶,有话您说出来,不要窝在心里。”
众人齐说:“老太太您说。”
白贾氏没有说话,却伸出手在柳含嫣身上乱摸起来。柳含嫣不知老人家要做什么,被摸得不好意思。白贾氏的手哆哆嗦嗦,不听使唤,到不了她想要到的地方。柳含嫣没法,把身子俯在奶奶身上。白贾氏从柳含嫣衣襟子里紧紧抓住那把当家的钥匙,从过去属于她的那串钥匙里,挑出一把属于老太爷的那为她觊觎一生的金黄色钥匙,放到眼前望了望,眼里分明冒出闪亮的光。又在鼻子上嗅了嗅,彷佛年轻时在枣园里嗅着香喷喷的枣花蜜,脸上现出满足的神情。她含混不清地说:“迟了,说了也白搭。你们爷爷不凭信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让我摸过他这把掌家的金——钥——匙……”
说罢,手紧握着钥匙,便没了声息。
好强的白贾氏最终没有强过命,在她八十四岁高龄时,风光不再,黯然收场。
爱丹闻讯,在儿子杨白(杨扬现名)的陪同下,特地赶来吊孝。当柳含嫣转述了老太太临走前说的话,爱丹竟号啕大哭起来。一生的郁
闷,一生的污垢,一生的痛苦,全随着泪水尽情地发泄出来。这是她多年来横亘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如今终于得以搬走。她跪在白贾氏灵前,一字一顿地说:“奶奶,我答应您,我不记恨您。您就放心走吧!”
在场的人见了,一个个揉红了眼。柳含嫣、白永和,甚至连白永忍也不例外。一句话,解开了几十年难以解开的心结,一句话,也唤回久已陌生了的亲情,谁能不为之动情!
白永和特意打制了一把金黄色的钥匙,随老太太一同入殓。
杨参谋陪母亲应酬完场面上的事情,就单独会晤了白永和。他代表肖队长,对他给予红军的帮助表示感谢,并对他的遭遇表示不安和慰问。临末,放下一笔钱让他养息身子用。白永和不收,杨参谋非要放下。还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红军两千银元时,红军慷慨接受,红军的一点诚意,你一样应该痛快接受。”
白永和只好接受下来。
言谈中,杨参谋还暗示红军曾出面营救过他,为了不给他的生活带来更大麻烦,把营救的过程都隐了去,留给白永和一个悬念。白永和想问营救细节,杨参谋说,你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就对了,如果有人问起,就照你二哥说的解释。白永和见肖队长和杨参谋有情有义,心里对进监受刑的事就看得很淡,好心换得好心来,没甚好后悔的。
心有千千结的爱丹,看着白永和与杨白俩人站在一起,亲切交谈,心里升腾起难以言表的适意。恍惚间,远行的三少爷回来了,在家苦苦等待的爱丹母子,终于盼回来丈夫和父亲,一家三口历尽磨难,终于团聚。她在心中暗暗决定有朝一日,给娃一个交代,给娃一个归宿。
爱丹母子祭奠完,即过河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