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里静悄悄的,刘婶正在服侍爱丹喝汤。毕竟是年轻人,虽说身子还很虚弱,但已能勉强坐起来。一碗姜汤下肚,脸上就泛起隐隐的红晕。她从刘婶口里得知,是三少爷下水救的她,三少爷就是刚才那位默默无语的书生秀才;那位富态婆姨是三少爷的奶奶。另外,大少爷、二少爷和他们的婆姨都来关照她,她感到阵阵温暖。
白永和推门进来,见女娃已经能坐起,便冲她笑了笑:“不碍事吧?”
“托三少爷的福,好多了。多亏您,要不——”
“这有啥?漫不说延水关和永和关这么近,这么亲,就是遇到外乡人,永和关人一样会相助。”
一阵无语。
刘婶服侍完,就要带爱丹去她窑里歇息。白永和略一思忖,便对刘婶说:“刘婶,你先准备一下,让她再歇一会过去。也不知财旺喊答应了没有,顺便让财旺来给我说一声。”
刘婶应声出去,窑里只剩下他俩。
白永和长了二十来岁,还是第一次和闺门女子单独相处。刘婶在场时不曾想到这些,刘婶走后顿时意识到处境有些微妙:坐不是,站不是,说不是,不说也不是,不知如何应对。倒是心头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那种感觉是惬惬意意的,舒舒坦坦的,同时也是朦朦胧胧的。
爱丹看出三少爷局促不安,也意识到什么,就不自然起来。她也是第一次和公子哥儿们面对面地在一搭里,心慌得如钟摆,意乱得似六神无主。想想在水里让他搂抱过自己,让他看见过自己的女儿身,脸上霎时飞过两片红霞。那种羞涩的忸怩、幸福的憧憬,只有她知道。她不敢正视三少爷,把头深深埋在胸怀里。
毕竟白永和长爱丹几岁,也见过些世面,见爱丹娇羞不语,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叫白永和,是白老太爷的三孙子。”
爱丹第一次听陌生男子当面介绍自己,特别是三少爷温文尔雅的谈吐叫她充满新鲜感。这种新鲜感,犹如春天里的第一场小雨,滋润进心田,酥酥的美。她讷讷地说:“白老太爷大名鼎鼎,谁不知道?好像听说过白家有位满腹经纶的秀才爷,原来就是你呀!”
“过奖了。不就是多识了几个字吗?”
爱丹一向敬重读书人,更敬重学有所成的读书人。早就听说白家三少爷学问精,有志向,无缘一面。不承想,首次相遇,老天爷就安排在滔滔黄河里,安排在生死一刻,安排在他的书香气十足的窑洞里。她还是不敢正眼看三少爷,却把明眸朝四下里飘闪,墙上几幅字画吸引了她的目光:一幅草书,她认不得;一幅行书,写得是“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嗯,有抱负!中堂是一幅岁寒三友图,两边的楹联是“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痕”。
嗯,有雅意!闲看心不闲,由字到画,由画到字,由字画到人,由人到字画联想了一顿。再低头看时,桌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后窑跟是满满当当的书架。她虽然认得几个字,但谈不上有学问,也说不上有修养。不过,她就喜欢这样的书香气。这样想着,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三少爷正用祈盼的目光等待她的回话,这才急忙回道:“我叫爱丹,独居深闺,不谙事理,今日逢凶化吉,全赖三少爷舍命相救,要不早喂了鱼虾。弱女子虽然无能,但拳拳此心,知恩图报,此生无缘,来生变牛做马也要相报。”
“言重了,小姐。只要你没事就好,还说什么图报不图报。再说,逢难相帮,遇险相助,也是君子所为。”
爱丹听了,晶莹的泪珠从两汪清泉里涌了出来。心里想说“三少爷您真是好人”,但嘴里却不好意思道出来。
见爱丹泪流不止,白永和眼眶也有点发潮。他想替她擦拭眼泪,人家也半大不小了,男女授受不亲,未免鲁莽;于是,取了一块新手帕,战战兢兢地递了过去。
爱丹眼见三少爷递来手帕,脸上霎时绽开两朵绯红的桃花,目光也急忙收了回来。两只手既没敢往出伸,也没有往回缩。接吧,少规没矩的惹人笑话;不接吧,有负三少爷的一片好心。她用余光扫了一眼,三少爷那只拿着手帕的手还在空中停着。她虽没敢正视三少爷,但心里似乎觉得三少爷火辣辣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这块手帕是他的一片心啊,怎好回绝?回绝了叫人家怎么下台?看来,这个面子不能不给。片刻犹豫之后,最终理智战胜了陈规,爱丹低着头,小心谨慎伸出手,小心翼翼接过手帕,款款攥在手中,并没有拭泪。
两人一时无话,心里却在暗暗琢磨着对方。一个眉宇间盛着甜甜的笑意,一个眼神里荡漾着盈盈的秋波。
在爱丹眼里,三少爷虽然身体单薄了些,但清瘦中神韵飘逸。又见眉宇开阔,想必是聪慧通达之人;讷言敏行,应是果敢厚道之士。不觉把对面这个人和自己拉扯在一起:要是她能走近他……嗨,胡思乱想什么?不觉心慌意乱起来。她偷偷看了眼三少爷,三少爷怔怔地定在那里,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一细微变化。幸亏三少爷没有察觉,要不,会让人家笑话她不稳重。她庆幸地想。
过去,白永和因一心钻在书里,并不热衷于男女之事,属于那种懵头懵脑的书生。今日奇缘带来的这个女娃竟像雨后彩虹,十分养眼。他转念一想,奶奶为他东挑西找,没有一个可心的孙媳妇,何不相相眼前的这位……唉,人家还是个娃娃家,好没来由!
两人正想着各自的心思,财旺跌跌撞撞推门而入:“三少爷,我朝河那边喊了话,岸上站着好多人。我瞭见有个人乱喊乱叫乱奔乱跳,有个婆姨被人扶着一个劲地哭吼,能吼塌天。还有个女娃娃也跟着哭
吼,好像被人家打了一顿。我好一阵喊,那边才安静下来,有人应声。我说这是我们三少爷让我告诉的,人家说不信。你们三少爷怎么不出来?我们家小姐怎么不露面?哄鬼咧!三少爷,你看,好心不是当了驴肝肺!”
白永和见财旺说话不把门,就使了个眼色让他住口。本来爱丹就为此事着急,如今一听更是心焦火燎,虽然人在永和关,可是眼前浮现的都是延水关的一片慌乱情景,急得像坐在鏊子上,不由得就往炕沿溜,想亲自到河边给父母报信。
劫后余生,本属不易,更何况是女儿身,娇养体,哪里能走得动?更不要说报平安了。她只觉得身子骨像团面,想立立不起来,想爬爬不出去,刚一动作,便身不由己地摇晃,一头栽倒在炕沿边坐着的白永和怀里,窘得她小白脸成了大红脸。白永和慌忙把爱丹扶起,让她重新躺下。财旺本想帮一把,有三少爷在,他搓了搓那只脏手,就没敢上前。白永和本不想就此事到河边呼喊,那多有失身份?可是这里爱丹烦躁,对面人心不安,看来不出面是不行了。他让财旺叫来刘婶伺候爱丹,就朝村外走去。
永和关与延水关一水之隔,山高谷深,河面狭窄,天晴时分,可以看得清对面的熟人。因为这样,两岸来往虽多,并不总是依赖渡船,平时谁家有事,只需朝对面高高呼喊几声,对面人家听到呼喊,出来走到河边,回应一声就妥了。
财旺见三少爷一个人走了,也紧随其后来到渡口。白永和在渡口站定,以双手圈成喇叭状喊叫起来。第一声显然太低,对方没听见;第二声伸长脖颈猛喊,习惯四平八稳说话的他,因不适应高喉咙大嗓子喊叫,有前音没后音,如同受潮的爆竹放了哑炮。财旺见三少爷这副样子,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见三少爷回头看他,马上收敛起笑容。对三少爷说:“还是我来吧,三少爷。”
白永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财旺吸足了气,也是喇叭状,也是脖子伸得老长,同时把脚后跟踮起,喊了起来:“噢——对面杨掌柜家听着,我们三少爷来了,你们可看的当了,你们当面问我家三少爷,我说的是真是假?是我哄人哩,还是你们不凭信人?”
白永和嫌财旺说多了,把财旺往后拉了拉,就势说:“杨掌柜,你家爱丹让永和关的人救起来了,放心吧,明天水退了,就送她过河。”这一次,声音高低恰到好处,河谷里传来阵阵回声。
对面一拨人听了,愣了片刻,静了片刻,就有人回话:“噢——听见了。既是三少爷亲自相告,我就放心了。三少爷,我杨某谢谢你了!”
两面一阵应答,皆大欢喜。这样沟通的不只是信息,更是两岸的人心。人隔两岸,心连一起,桀骜不驯的黄河彷佛也放慢了脚步,正呜呜咽咽地吼叫着流过,好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过失而悲鸣,为黄花闺女的生还而庆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