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月里一个清丽的早晨。辛苦了一夜的月儿还在西山上懒洋洋地挂着,初升的太阳如在血盆里蘸了的红皮球,拖着它的红尾巴早兴冲冲地爬上东山梁。霎时,金光万道,穿云破雾,天地一派红彤彤的景象。
新的一天开始了。
柳含嫣骑了一头毛驴,脚夫在前,白永和殿后,离了大宁县,朝北面的永和县走去。
来时人多嘴杂,一路不顺,难得有好心情。不要说性情内敛的白永和郁郁不乐,就连乐观开朗的柳含嫣也少言寡语。现在回家了,尽管前途未卜,但他们彷佛看见远在黄河边的九十眼窑院在向他们招手,老窑里的温馨气息也彷佛扑面而来。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互敬互让,心放松了,身子也轻快起来,白永和还不时说段笑话或是故事,引逗得柳含嫣和脚夫不停地笑。
话说这日,三人上了双锁山,吃过干粮正准备继续赶路,忽然,从山那边上来一队人马,众人心里一惊。
脚夫说:“是当兵的。”
白永和说:“我看像。”说这话时,心里由不得紧绷绷的。
对面的人越走越近,有牵马的,吆驴的,拉骡子的,身上大多背着一杆小马枪。等走到跟前,才看见这些人穿着灰布军装,戴着八角红星帽,领子上缀着红领章。白永和听人说过,红军就是这种穿着。就低声说了一声:“不好,莫不是遇上红军了?”
柳含嫣和脚夫也跟着紧张起来。
队伍走到他们面前停下。领头的人打着裹腿,身挎一把盒子枪,看样子是个长官。他和气地问:“老乡,你们这是准备往哪里去?”
脚夫不知该如何说,回头看了看白永和。白永和装作平静地说:“我们是回娘家去。”
“娘家在啥子地方?”
白永和胡诌了个村子,长官用征寻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向导,向导摇了摇头。
长官哈哈一笑:“老乡别怕,我们是红军,红军,听说过吧,是老百姓的军队。我们二万五千里长征来到陕北,为的是北上抗日。现在东北沦陷,华北危急,此次东渡黄河,就是要东进抗日,要抗日就要唤起民众,要抗日就要壮大红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筹粮筹款也是我们的一大任务。杨参谋——”
“到。”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军官应声道。
“你给他们讲讲红军的政策。”
杨参谋把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一作了讲解。还说他们是红军的地方工作队,宣传抗日主张,团结一切进步力量,发动羣众打土豪,分田地,让穷苦百姓过上好光景。
白永和一听打土豪,心里不由圪蹬了一下:这不是要杀人吗?神情就不那么自然。吞吞吐吐地说:“不瞒长官,我们是进城串亲戚的。”
长官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
双方正要动身,从长官身后上来一个士兵,二话没说,就把白永和的衣襟搂起,摸了摸围在腰里的一个细长带子说:“老乡,你腰里裹的是什么?”
白永和和柳含嫣吓得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彼此往近里靠了靠。本想寻找靠山借个胆,谁知一个比一个颤抖得厉害。
那个当兵的报告长官:“肖队长,他身上带着银元!是不是逃亡的土豪劣绅?”
那位叫肖队长的长官听了,好奇地走近白永和,把他裹在腰周围的布带子捏了捏说:“嗯,不错。老乡,你带这么多银元干啥子?”
原来离家出走时,白永和嫌银元不好带,就让柳含嫣缝了条细长的布袋,围扎在腰身,便于隐蔽。谁知人瘦腰粗,不甚匀称,还是被眼尖的士兵看见了。既然让人家看见了,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不如大大方方送了人家。白永和解下银元带子,双手捧上:“长官,刚才是我的不是,我是商人,要去做一笔买卖。既是要打日本去,这笔钱就送给您,请务必笑纳。”
长官拿来掂了掂,少说也有二百银元。红军缺粮缺钱,他奉命带一支后勤部队为红军筹粮筹款。对整个红军来说,二百银元算不了什么,可是具体到一支部队,也许就能派上用场。可是人家是做生意的,红军再缺钱,也不能拦路强取。就双手递给白永和说:“这笔钱还是你收着吧,生意人,搞一点钱也不容易。”
那个当兵的见首长还了钱,忍不住对首长说:“队长,这——”
叫队长的人,个不高,国字脸,大眼睛,络腮胡,四十来岁,说话南腔北调。
柳含嫣在南方长大,听音辨乡,此人不是湖北,便是四川。白永和虽不明白,总觉得不像北方人。
队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对白永和说:“凭我的直觉,你不是去做生意,谁家做生意还带婆娘?”
“她不是婆娘,是婆姨。”
挂盒子枪的杨参谋解释道:“婆娘就是老婆,婆姨,永和人叫窑里的。”
白永和一脸尴尬,干笑了两声,逗得众人都乐了。
肖队长说:“你是不是在躲我们,啊?”
“不,不,我不知道你们是红军。”
“阎锡山早就宣传上了,说红军杀人如割草,无论贫富皆难逃。还说共产党共产共妻,你看我们像那样的人吗?”
“啊,不像,不像。”
“那就没必要怕嘛!吓坏了你,我可负不起责任。”
队长的话让众人都笑了,气氛轻松了许多。队长接着说:“交个朋友,说不定以后还能遇上。我姓肖,就叫我老肖好了。”
白永和见对方诚恳,脱口说道:“我姓白。”
柳含嫣扽了一下白永和的后衣襟,暗示他不要太实在。
白永和也知道情急失口,可是话已出口,难以反悔。心想,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这时,那个腰挂盒子枪的杨参谋走上前来,问道:“既是姓白,就是永和县人了。敢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永和关人?”
白永和不知如何回答。说不是吧,再胡诌上一个村名,让人家揭穿了,很难自圆其说。照实说了,他们刨根问底,暴露了我的真实身份,不就坏了?我该怎么办?他正要开口,柳含嫣早接了茬:“我们永和县白姓人都是从永和关迁出来的,四百年前白家从汾城迁来永和关,也可以说是永和关人吧。”
那个年轻军官又问:“永和关虽属永和县,口音却没跟了永和县,跟了一河之隔的延川县,听你的口音出不了那一带。”
白永和心虚胆怯,不由得点了点头。
年轻军官又问:“向您打听一个人,您不会不知道吧?”
“您说,您说。”
“有个三老爷您熟悉吧?”
一听问到自己头上,白永和脑子“嗡”地炸响,黑白相杂的头发被炸得直立起来,一向遇事不慌的白永和,已经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柳含嫣神经也绷得老紧,手里捏着一把汗,暗暗叫苦。
“熟悉,熟悉。长官您也知道这个人?”
“知道,我还见过他呢。”
白永和一听,感到大事不好,真是冤家路窄,给你们钱不要,还问这些做甚?是要杀我,还是要把我带走……荒山野岭,路遇红军,什么事不会发生?
白永和“哦”了一声,再不往下说。
那年轻长官微笑着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三老爷,白永和吧?”
白永和被人戳穿,十分尴尬。他不敢正视这位长官,目光茫然游离于四野,但四野的风景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命就攥在红军手里,要杀要剐任凭人家。想到这里,也就没什么害怕的必要,就直起脖子说:“我是。您认识?”
“咱们曾经见过一面。”
“我怎么不知情?”
“那年,永和关人祭河,我们过河去看热闹。您领头祭河神,您是大人物,怎么能看到我这个小人物?”
白永和又有些不解,杨参谋操着一口流利的京腔,怎么能过河来看热闹?莫非他是延水关人?心里这么想,嗫嚅了片刻却没敢问出来。
肖队长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了名堂。就拉着白永和的手说:“原来您就是白永和,白老三?”
“在下正是。长官您也知道?”
“不只知道,还知道您的顺口溜。”他想了想,像背课文似的说,“到了永和关,先找白老三,吃上两碗麪,送你上渡船。有钱给两个,没钱下次来。对不对?”
肖队长倒背如流,洋溢着得意的神采。白永和听了,奇怪的同时是害怕,害怕的同时是快意,心情复杂得成了一锅粥。此时,柳含嫣紧攥着的手也展开了,一直紧抿的嘴略略翕动了一下。脚夫恍然大悟,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白永和。寻思道:“原来,他就是有名的白老三。久闻大名,不识其人,遇巧了。”
白永和从被审查的角色,一下转换成被热议的人物,紧张的心暂时放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小小不然,算不了甚!如果以后有缘相见,我白老三依旧是古道热肠。”
“要得。”肖队长赞许之后,又把目光转向一直不吭气的柳含嫣。问:“嫂子,刚才听您说话的口音,和您先生不是……”
白永和忙解释道:“哦,我窑里的不是本地人。”
“哈哈,您窑里的,就是我们四川人说的婆娘了。”肖队长朗朗笑了起来。说着朝天望了望,“噢,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老乡,不要害怕,您是开明乡绅,谁好谁坏,我们心里有数。放心回家去吧。好,那咱们各行其道?”
白永和巴不得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便爽快地回道:“好的,长官,各行其道。”
肖队长说:“什么长官不长官的,咱们红军上下平等,官兵一致,您看我黑黢黢的,乡巴佬一个,那里像个当官的?脱了这身军装,还不是平头百姓!”
肖队长和白永和握手告别:“哦,忘了给你介绍,”他指了指那位年轻的军官说,“他是杨参谋,还是你们的近邻啊!”
杨参谋点了点头说:“我是延川人,一回生,两回熟,以后还请白掌柜多多关照!”
白永和一下醒悟过来,怪不道红军对我这么瞭解,原来有杨参谋这个眼线。他放大胆子正面看了一眼杨参谋,只见他眉宇开阔,眼深鼻端,白净儒雅,一脸书生气,哪像个当兵的?他见杨参谋也在琢磨他,赶紧收回目光,说:“好说,好说,还望您多多关照我们呢。”
肖队长说:“军民一家嘛,谁能离得了谁?老乡,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我们还会见面,说不定我也会吃您的两碗麪嘞。”
白永和把银元递了上去:“白永和期望大驾光临!这个你们还是拿上吧,就当是我送长官——队长的盘缠。”
肖队长说了句“您在搞些啥子哟?”用手推开白永和,翻身上马,说声“再见”,就领头向东南方向去了。
白永和他们目送红军消失在羣山之中,也忐忑不安地上了路。
白永和出来躲红军,偏偏在双锁山上遇到红军,他等着红军发落,偏偏人家以礼相待,并不为难他。他的心动了,不管这是谁的部队,够得上是仁义之师。如果以后遇上了,我白永和一样也以礼回报。
柳含嫣虽说对刚才戏剧性的一幕不免心存狐疑,但那颗紧张的心还是放松了。她想,今天运气不错,回家的感觉真好。高兴地扭回头对白永和说:“您的大名可是传远了,连红军也知道,真不简单。以后再遇到什么事,就把白老三的招牌亮出来。”
白永和笑道:“我白老三能值几个钱?不是我的面子大,是咱们遇上好人了。看来,逃难是逃错了,回永和关才是对的。”
柳含嫣若有所思地说:“但愿如此!”
白永和与柳含嫣回到永和关,九十眼窑院还是九十眼窑院,照壁上的祖训依然显目耀眼,墩台院的每个院落都完好如旧,窑里的坛坛罐罐原封未动,没有出逃的白氏子孙都安然无恙。细细寻视,临走时,埋金银首饰的地方,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来不及带走,仓促中倒进茅坑的银元,还安稳地睡在茅坑里。两人见状,先松了一口气。听说红军在院外写了标语,赶出去一看,“抗日卫国”和“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赫然入目,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泛起波澜。驻防的阎锡山军队被红军取代,被封了的渡口,又像往日一样正常开通。
白永和问财旺:“红军来没来过咱家?”
财旺说:“来过。”
白永和又问:“搜没搜过咱家?”
财旺说:“人家说,主人不在家,不要动人家的东西。”
柳含嫣问:“都来了什么人?”
财旺说:“有个姓肖的队长,还有个杨参谋。这个杨参谋,好像在哪里见过。”
“原来是他们?怪不得知道的那么多。”白永和、柳含嫣几乎同时陷入沉思。
听其言,观其行。白永和蛰居九十眼窑院静观待变。
闲不住,就走动走动。关村驻着红军,不便前去,只能见天站在院门外,瞅瞅这里,望望那边。河谷里的柳叶青了,榆树结上了榆钱钱,老槐树也披上了茸茸的鹅黄色春装,黄河里的冰凌消失得无影无踪,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春的脚步越走越近,越来越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