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熹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坠深渊,握住剑柄的手指因恐惧而冰冷。
是的,恐惧!
短短几日时间,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平静安宁的落日小镇沦为了人间的阿鼻地狱。
曾经喧嚣的小镇,此刻在昏暗的月色中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深巷之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不见灯火,不闻人声,就彷佛整个小镇中没有一个人。
已经死了。
耳中只听到自己孤独的脚步声。
两旁紧闭的户门上,不时出现一个挂在门上的狭长的白纸幡,映着惨白的月光,在初春的冷风中飘荡着,发出微弱的声响,彷佛鬼魂的**。
由于不让疫情向外面扩散,官府下令将整个的小镇封闭,无论高低贵贱,一律不许出去,外界进来的人也不能在出去了。开始人们还吵着,闹着,要出去,要求得最后的一点生机,可是,这几天,也许是绝望了,路上也不见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看到的也只是一具具睁着不甘心的眼睛的尸体。
脚步不稳,凌熹竟已不自知,他只是茫然地、不停地向前走,走。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都雄心勃勃的想着要仗着手中的三尺青锋铲除人间的不平,第一次无奈的在这个看不到的,抓不住、杀不死的为人间造成巨大不幸的敌人,一个躲藏在不知何处,狞笑着以夺取人命为乐的恶魔。面前,人类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能做什么?”举头望向苍冥,无力回天的悲哀沉重地压下来,半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原来三尺青锋,六尺之躯,纵有万丈雄心,什么也改变不了。
“哇!“忍不住呕吐了起来,想要把心中的怨气都吐了出来,什么也没有。
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婴孩,母亲倒在了一旁,头无力的歪向了一边,睁的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孩子的不舍。婴孩似乎没有觉察到母亲已经离去的事实,一双小手爬呀爬的,呀呀叫着,不停的推拱着母亲的衣衫。女尸旁边男子的跌坐在地上,脸垂的很低,看不清表情,身子微微有些颤抖,良久,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抱起了婴孩,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婴孩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咯咯的笑了起来。
然后,手一松……
“住手!你要做什么!”抱着险险抢回的婴孩,眼中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色,瞪视着面前的男子。
“虎毒尚且不食亲子,你又怎么忍心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 那双燃起怒火的眸子扫过颤抖的男子,上前一步右手的剑鞘已抵上了他的心口。
“我又有什么办法!”男子忽然抬起脸来,衣裳褴褛,面容枯槁,表情木讷,在微弱的月光下,竟似是浮出地狱的孤魂野鬼般凄厉狰狞,“孩子的妈已经死了,我恐怕也活不了多长的时间了,他怎么办!与其让他日后无依无靠的受人欺凌,我宁可看着他先死。”
凌熹的手僵住了,男子的话语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击在他的心上。“也许,还有救的!”语气充满了怀疑,显然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哈哈!”男子疯狂的大笑了起来,“没有用的,我家在距此二十里的寰宇坎,为了避疫,竟将村中染疫的人家活生生的填埋了,可是……可是十日前,那里的人还是全死光了…不管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我们都已经是被遗弃的了,没有人会再管我们了。”说完一把抢过孩子,狂笑着走了,“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头顶上昏昧的月亮忽然鬼火般变化飘荡不定,有些模糊不清了,连日的劳累和焦虑一时间袭上来,头痛欲裂中,凌熹只觉得整个人都虚浮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栽……
“小心!”一双手扶住了他倒下的肩膀。
勉强睁开了疲惫的双眼,仔细分辨着眼前的人。
隐隐绰绰,似乎半漂在空中,若隐若现的。
“你是——“话还没有问完,黑暗已经征服了他的意志。
梦中也很不安宁,到处都是血红一片,耳边隐隐传来呼救的声音,还有那一张张无奈的,绝望的,满含怨恨与不甘的脸……
明月松间照。
一片静谧的松林,在这春夜,带着一股清涩的气息,抚慰着一颗疲惫的心。
凌熹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对面是一位姑娘,盘膝打坐,揉了揉眼睛,是那天他无意中撞倒的姑娘,“是你?”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位姑娘,他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她给他的感觉很像某个占据了他整个心神的人。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终还是问了出来。
“‘三生石上旧因缘,不识尊前是尊前。’,既然你已经想不起来了,那就让一切都过去吧!”
“那我们还算是旧识吗?”皱了皱眉头,凌熹问道。
“你说是就是吧!你可以叫我无医!”
“无医?好奇怪的名字!”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无所谓的。我们现在很重要的事情是面前的瘟疫。”
“你有办法控制!”眼睛一亮,语带惊喜的问。
“我尽力了,可是只能救活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的还是死了。”无医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挫败。
“没有关系,有成功的就好了。”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的时间了。”
“是啊!”凌熹也反应了过来。
一时之间空气静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对这件事情很放不下!也许这是天意。”半晌,姑娘先开了口。
一抹傲岸豪气飞上凌熹的眼角眉梢:“天意!天意!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天意?我却不明白了,都说苍天有眼,德披众生,却为何降下如此残酷的灾祸?”
女子无语。
月光倾泄,笼得二人的面庞似生出别样的光辉。
天地之大竟容不下那一份悲哀
“给你讲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南瞻部洲的摩诃罗檀囊国,一日国王带领三位王子出游。在森林中,三位王子遇到一只因饥饿难耐而欲吞食幼子的母虎。小王子摩诃萨青心生悲悯:母虎食子,小虎无生;母虎不食子而饿死,小虎同样不得生。于是小王子摩诃萨青便裸身剌血自投虎口,竟是舍身饲虎,救得三虎性命……”
“舍身饲虎。”凌熹含笑道:“这个故事,我听得明白。”
姑娘沉默良久,一字一字地说:“你真的听得明白吗?”
凌熹立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伸手摘下一叶松针,放在鼻端,轻嗅着那清涩的气息,淡笑:“原来姑娘早已经是成竹在胸了,又何必要故意来试探凌熹呢!有话交代就好了。”
“果然是聪明人,但若是我不明瞭你的心思,又怎能确定你是否有这个决心!”姑娘也笑了“但是,虽然我有方法。但终是逆天行事,你应晓得需付出的代价。”
“需要我怎么配合?”
姑娘停了一会儿, “家师虽然是有传我祈天驱疫之法,只是法力虽无边,却要辅以诚意动天,方可上达天听。”她缓缓伸出一指,指向凌熹胸口:“需一片爱众生之丹心之上的千滴碧血!”
“我有的你全部拿走好了!”凌熹慨然说道“只是,姑娘,你若是要行这祈天之法,恐怕也要承受代价的吧!”
看着他关心的眼光,姑娘真心的笑了:“昔日地狱无佛,地藏王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未空,逝不成佛!”
二人相视而笑,只觉月明风清,天地间阴霾尽扫,得一番爽气干坤。
松林。
沉寂的林中传来清悦祥和的诵经之声: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
大慈大悲,法身降魔;修持清静,救渡众生;清净莲华,为救痴迷;破解业障,迷途知悟……”
凌熹拄剑默立与姑娘身旁,玉树临风,恰似韦陀重生。
“阿弥陀佛!弟子在此祝祷大慈大悲我佛如来,祈怜好生之德,消弥瘟疫之灾,为众生福,弟子愿以身替赎万千罪孽,祈得天下太平!”言罢,姑娘将身上的外衫脱掉,露出了里面的霞衣,看到了她的真实面目,凌熹陡然一惊,目露惊喜之色,张口欲呼,姑娘冲着他摇摇头,美目中全然是理解。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懂!”
相视一笑,多年的相思之情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满足,凌熹也笑了,自傲,骄傲。
忽然姑娘的身上火焰飞腾,姑娘在火中看这凌熹,盈盈含笑,全身犹如金佛般的灿烂。
同时,凌熹也动了,他一伸手抽出的巨阙,掉转剑锋向心口直插下去。
碧血如虹,直喷向姑娘焚身的烈焰。
血与火一相逢,便轰然一声巨响,只见两道罡气冲天而起,一红一白相互缠绕盘旋,竟似直达九重!
唇角轻含微笑,凌熹的身体慢慢仰倒。
头顶上猛地炸开了一个霹雳,满天忽然变得通红一片。
雨,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就如同倾倒了银河。
雨水,竟是红色的……
百日之后,落日小镇又恢复了繁华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