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京城别了十日,也是不同的。
先皇驾鹤西去,二皇子出人意料得圣旨继位,朝中上下虽然不至于谋反,但闲言碎语还是颇多。此时,二皇子加强警戒,城门士兵细细盘查也是无可厚非的。
也因此,城门口反而多了许多热闹拥挤。
只是,街边柳巷,城头落雁,这些却是不受时政所扰,各自悠闲。
自墙头飘然落下,展关山掸了掸衣上浮尘,抬眼望定城中高楼,压低头上斗笠。
还去楼上,便是平时也是宾客如云。来的晚的,只能在门口等着。
雅座包间更是早被预定,排队也等不来。
“呵呵,”二楼一个雅间内传出爽朗笑声,门虽然敞着,但被屏风阻挡,仍是不能一眼看进去。
何逢春收了笑声,收不住满脸笑意,“好啊,如此快又见到你,小生惶恐啊。”
同桌之人继续慢饮。
“京城遍传你将军府是大皇子党羽,如此风声紧迫,你竟敢进得城来。是胆子太大还是嫌命长?”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呵呵,”何逢春又是大笑,痛饮一杯,“天下将乱,我看你如何清?”
展关山不再答他,“现今宫内锦衣卫归谁人统辖?”
何逢春斜睨他一眼,“怎么?你不是来找我喝酒的?”
他虽是商贾世家,但也是京城风流才子,才华自居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对方是将相名门,少年沙场征战,官至五品扬武。
怎么看也是不相关两个人,却是莫逆之交。
“怎么不是喝酒?”展关山反问,举杯相邀。
何逢春举杯,“不谈国事。”
“谈的家事。”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何逢春笑道,“好个以国为家。”
他伸手,身边一人便倾身下来。
何逢春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对面展关山。
“赵公公,遗诏。”展关山头也不抬地说。
“明白了?日落之前,你当能让展公子满意而归吧?”自古官商勾结,以何家富甲天下门道之多,京中自然是无孔不入。
那人颔首,退下。一拄香之后,重又站回何逢春身后。
座上两人更是如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谈笑风生。
外面喧哗声传来。
“既是各位小姐要求,应当的,理当的,自然的。”一个儒衣书生模样的人,拱手讨好道。不但让出了位子,还主动拿出了笛子,“小生不才,也共奏一曲如何?”
“那就多谢公子了,”活泼的邱家三小姐抱着扬琴笑道,她身后,刚才雅座内的千金小姐纷纷到了外间大厅坐下。
“林姐姐,这地可够你尽情挥洒了?”
林姓女子转目四望,这二楼的桌椅已被挪到四周,中间空了一大片地方,除了雅间里的人,其他食客都已到楼下去了。
“够了。”她浅笑,打开手上一把羽扇,合着琴声笛声翩翩起舞。
她水红长袖翻飞,忽而似长龙横跨,忽而似杨柳拂堤,手中羽扇起伏,十分好看。
“今日艳福不浅。”何逢春笑道,击掌令人挪开屏风。
“原来是京城第一才子何公子,”邱家大小姐笑着对他挥手。她对坐在一旁戴着斗笠的展关山扫了一眼,却没有认出来。
何逢春潇洒地摇摇扇子,含笑对着相熟的佳丽一一点头,“啊,金家小姐也在,”
金近荷微微欠身,并不多言。
“你看我这京城第一才子,但凭才华,左右逢源,此何等快意逍遥。”何逢春得意对展关山道。
展关山含笑不语,看着场中女子长袖善舞,婀娜生姿。
曲毕,何逢春令小厮奉上银盘,拿去给刚才起舞的林小姐。银盘中放着一把题诗的摺扇,以示结交之意。
他毕竟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他题诗的摺扇在京城也算是一种风雅标志。
所以收到礼物的林小姐对他温婉一笑,娇羞无限。
何逢春回以潇洒一笑,侧身向展关山道,“这林小姐舞姿如何?”
展关山笑道,“如兰似蝶,空谷遗香,何处不犹怜?”
“呵呵,好一个何处不犹怜。看那方莺莺燕燕,着实令人期待啊。”
他们这边聊着,那边京城杜校尉的女儿站了起来。“难得今日兴致如此高,我也来献丑罢。”
她身材较一般女子要高,也壮硕一些。
“最爱看杜姐姐舞剑,”邱家三小姐高兴地拍起掌来。
其他人也兴致昂然,毕竟一般名流佳丽汇聚,多的是吟诗作画,女红歌舞,难得见到卖弄武艺的场合。
“今日却不舞剑。”杜倩说罢,她的两个丫鬟已合力将一排兵刃摆了出来,显是早有准备想要露一手。她一个校尉女儿平时也不出众,难得今天有机会表现。
在其他人讶然目光中,她信手拿起一把长枪,在空中抖出一个枪花,然后错身一个回马枪。
她这一举动落得满楼叫好。楼上楼下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饱眼福。
杜倩颇有得意之色,将长枪一丢,又拿起一把大刀,舞得猎猎风声。
“好一个女子。”看她几乎样样兵器舞了一番,展关山露出赞赏之色。
“巾帼英姿飒爽,千古身姿只此一瞥足以!”何逢春站了起来,大力击掌。身边他的小厮早识趣的捧上了银盘。
“谢公子。”杜倩更为豪迈,拿着何逢春相送摺扇直接走上来道谢。
“接下来还有什么好看的?”何逢春意犹未尽地看着那些跃跃欲试的女子。
二楼楼梯小二费力挤了上来,一有了空间,便躬身伸手,“小姐这边请。”
他每挪一步,便要努力保持空间,等小姐上来了,再继续往前。就这样终于挤上了楼。
一青衣女子先上来,背着一个长方形布袋,满脸无奈不满,“真是的,这么多人。”
她后面跟上来一个女子,浅浅笑着,并不想惹人注意。
只是邱家小姐眼力一向好,见着她,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翎紫,你又迟了啊,可错过了刚才精彩表演。”
衣翎紫笑道,“是啊,看这围得水泄不通的,我就知道错过了。是哪位姐姐啊?”
“是杜姐姐,武艺了得。”邱家三小姐伸起了大拇指,杜倩也冲着她洋洋自得一笑。
“要说武艺,”金近荷走了过来,“自然当数将军府上一流。你既是将军新媳,也来让我们惊艳一番,如何?”
听到说将军新媳,展关山目光微微一凉,跟着看了过来。
虽是大将军战功显赫,两个儿子武艺高强,但不代表将军府上人人都能舞刀弄剑。金近荷的提议有点强人所难,只是说者有意,观者无心,也都满心期待等着看衣翎紫表演一番。邱家小姐虽然知道她出身礼部尚书府,知书达礼还行,拿兵器怕是牵强,只是一时也不知如何圆场。
“你就随便挑一样吧。”金近荷面有得色,指着杜倩刚才摆出来的一排兵刃。
衣翎紫有些迟疑地起步上前,鸦雀无声中,她一样样看过去,最后将目光凝在一柄流星锤上。
见她举动,展关山也不由凝神屏息,难得她竟有如此力气,且不说她流星锤用得如何,这么重而霸道的武器,本身就已经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衣翎紫一手挽住袖下流苏,另一手伸向流星锤。到了面前,改为探出两指试探着轻轻拨弄。
流星锤自然纹丝不动。她又抓着锤柄,看来用了十分力气,想要拖起来,流星锤却如生了根一般紧紧钉在桌面上。
人羣轻轻爆笑。
衣翎紫自我解嘲道,“我看这物事有些意思,却原来这般不解风情。”
丢开刚才的些许期待,展关山埋头饮酒。
“什么叫这物事?原来她连流星锤都不识得。枉我还以为她要舞锤呢!”何逢春大觉有趣。
“刀剑枪棍,能有多少趣处?打打杀杀,终是有辱斯文,不如听我一曲。”衣翎紫让素千放下背上长包袱。
这才是她今天准备的节目。
“此言极是,”还是那个生怕没有出够风头的何逢春抚掌大笑,“深得我心。”
见他这么说,其他人也不会有异议,刚才该笑的也都笑过。
衣翎紫所弹的是一把古琴,琴身是有些斑驳的蓝色。
只见她长指落下,琴音错落,刹时引人高山流水,天地遨游。
“却是一绝。”何逢春由衷赞道。
“刚才你说巾帼英姿飒爽,千古身姿只此一瞥足以。”
看着展关山斗笠下略略冷眉,何逢春笑道,“是她说舞刀弄剑辱没斯文让你大为不快?”
“是你说的此言极是,让我只觉得你此言前后矛盾。”
“呵呵,”何逢春又笑,“刚才巾帼七分姿容,二分英姿,自然当赞。你不见眼下这女子颜色十分,高下自知。”
展关山无语。
说话间,一曲终了。
虽有刚才一出闹剧,但她琴艺终为她赢回不少掌声。
何逢春又要站起来,为了她十分颜色,奉上摺扇。却被桌下展关山伸腿一绊。
“省下你的扇子吧。”他淡淡道。
虽然被他阻拦,眼见衣翎紫又已奏起一曲,何逢春还是心有不甘,招来身后所站家臣,低语道,“这是谁家女子,你去问一问。”
刚才办事利落的那人此时却看了一眼展关山,回道,“少爷适才不曾听?是将军新媳。”
“这么多将军我怎知是哪家,难道叫我一家家去问?”何逢春有些恼怒他的墨迹,却突然想起什么,迟疑看着展关山,“贤弟,前些日子是你回京娶妻?——衣尚书家千金?”
展关山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饮酒。
耳边琴音缭绕,直动九天。
“当真?”何逢春还是有些不愿相信。
“卿本佳人,可惜随波逐流,低俗了人品,就算再添十分颜色又如何?”
“原来你是不满这桩婚事啊,衣尚书是个只知唯唯诺诺的墙头草,没什么主见骨气,配你家是有些高攀,”何逢春做状沉思,“那你为何还要迎娶她?只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展关山记起老将军那日说的话,一文一武,一在京城,一在边关,有何不好?
他是一点好的都没看出来。
只是皇上病危,内宫不稳,他若回京娶妻,便可伺机而动。于是,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老将军的深意。
“便是她?果然是,只知风月玩乐的世俗女子。我还以为大将军有何独到眼光,若是大将军知她说舞刀弄剑有辱斯文该做何想?”三楼雅间屏风后,二皇子锦谊不屑道。
“若是皇上觉得⋯⋯”秦蓑也觉得自己派人盯着她好像是浪费时间。
二皇子摆手,“不要放过任何机会,等她离去时,着人跟上,看看可有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