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院中,没有一盏灯,只有几柱香冉冉燃起青烟。
一缕寒光电般闪过,让人以为是闪电,再看夜空清朗,哪里有一丝乌云?
细看那缕电光消失的地方,一个人影石像般静坐。
展关山拿布在剑身上细细的却是缓缓的擦拭。他很少擦剑,因为这把看似普通的剑却是出自铸剑名师之手,以乌金打造,寒山雪水淬炼,根本无物可以附着其上。无论一剑挥下溅起的泥泞血浆,还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的霜雾尘埃。
就如刚才那几柱香接触剑身却一点尘印都没留下。
所以,擦剑不过是因为他在思考。
香是实在接触了剑身的,香本是若不经风,剑还未到带起的风早就令香菸灰飞,难就难在香不灭烟不动,一剑削断。
然而,空有一身绝世本领又如何?满怀抱负,不惜洒一腔热血,十数载寒暑苦练,为了以命相搏的守护这片江山和君主。
当初少年轻狂,以为忠君就是此一生所求,他日沙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乃是大丈夫所为。如今回首,不过浮尘一捧。
把他逼上绝路的正是他为之不惜性命,戎马一生的人。
此何其可笑?
天边渐露鱼白。
展关山握着剑坐在凉亭里,从未有过的倦意涌上。多少年他竟没有这样的闲暇看过日出,究竟为了什么忙碌奔波,到头来只换一声长笑。
“二公子?”早起的管家被突然的笑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他,“二公子,你?在这坐了一晚?”
昨日皇上离去后,二公子令人不得打扰,他也不敢靠近。
“刘管家,你今年高寿?”展关山突然问。
“五十有三。不高不高。”管家摇手。
“你也年过半百,可知这一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
展关山知道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没想到管家倒是没犹豫,嘿嘿拈须笑道,“二公子可曾听过一句话,老婆孩子热炕头?有这一家老小不愁吃穿,也不用成什么大事,乐乐呵呵过一辈子就好。咱们小百姓不比公子是人中龙凤,也不会有啥大成就。”
展关山垂眼,微笑,“人各有志,刘管家这般何尝不是一番成就。”
外院一阵喧哗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二公子,我出去看看。”
“我与你同去。”
听展关山这么说,刘管家一愣,“这等琐事,交给小人就好。”
展关山示意他跟上,自己已经跨出院门外。
“常年守在边疆,有时回来连自家的门院都找不着方向,”边走展关山边说,说到这,他不由哂然,“我竟从不知道寻常人家如何过活?每日做些什么?”
“呵呵,公子说笑。”刘管家笑道,“每日不外茶米油盐,缝缝补补,不值得二公子说道。”
外院里几个洗衣妇围坐一堆,其中一个说得正兴起,手上洗衣棰起起落落显是随她心情大起大落。
“⋯⋯别人一个来回也就半月,我早就说他腿短,让他别跑这趟差事,误事不是?”
“说到底是怕误事还是你怕他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旁边一个洗衣妇接过话题。
“短?他短不了?腿已经那么短,要短也是全短,搁他身上没有三长两短这一说。”洗衣妇绕口令似的说得大家都笑了。这一笑抬起头也就发现了刘管家。
只有让大家笑的洗衣妇自己还在用力捶着衣服。
“憨狗儿媳妇,你又在唠叨憨狗儿?”刘管家认识每个人,略略点头,大家全都低下头去卖力地洗起来。
反而是展关山,虽是二公子,在府上的时候少,偶尔露面下人也都点头哈腰,没敢正眼瞧过,所以他不认识将军府上的人,这几个洗衣妇也不知道他是谁。
“哎,刘管家,你来了,”被唤做憨狗儿媳妇的妇人用手臂抹了把垂下的头发,顺便抹了把眼泪,“我早说了他不是那块料,偏生不信。”
“好了好了,男儿志在四方,他这不是才走几日吗?”说罢,刘管家向展关山解释道,“憨狗儿两代在将军府为仆,不过是在京城外的院子里打理,这次也是因将军府缺人手才调入京。前些时候,往老将军那送信的黑柱病了,他自告奋勇要去。”
将军身在边关数年,但与京中音信始终未曾断过。每隔一月便有人从京中把大小事宜收集整理了传去边疆。
“这去得可也久了些,”憨狗儿媳妇已止不住唉声叹气,狂抹眼泪,“走的时候可好,说什么报效国家,飞黄腾达去了。这不就送个信吗?至于吗?”
虽然她说的不是笑话,可着实好笑,其他人早忍俊不住,“憨狗儿这是怀着多大的心去送的信。”
展关山微微一笑,走近憨狗儿媳妇道,“若是边关没有收到信,早会遣人来查看。前些日,往来路上涨了洪水,想来是因此耽搁了行程。”
憨狗儿媳妇和另几个洗衣妇都惊讶地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行了,二公子都这么说了,你就好好洗衣服吧。”刘管家道。
“二公子?”洗衣妇也忘了回话,激动得交头接耳,“这就是每天那些姑娘扒墙头看的二公子啊,当真好看,还这么好脾气,连这等小事也这么体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少夸两句,好好把衣服洗干净了!”刘管家笑眯眯地,好像夸的是他一样。
憨狗儿媳妇像是想到什么,在洗衣筐里翻起来,“哪件是二公子的?我好好洗!不洗白了我就我就⋯⋯!”
“就什么?”
“就不算我洗的!”
刘管家叹道,“难道带色的你也要给洗成白的?白的还不给你洗穿了?就你那傻力气,二公子的衣服怎么能给你洗?行了,时候不早,二公子你一夜没睡,先歇着,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刘管家,我和你一起到处看看。”
刘管家受宠若惊地看着平日深居简出的展二公子,“好,公子要是有兴趣,比⋯⋯就四处走走也好。”他硬是吞下了后半句,比跟大姑娘似的独守深闺好多了。
刘管家快步朝着厨房走去,他算是想明白了,这二公子平时不管事,昨晚肯定是想了一整晚,决定这般来考勤,检查工作了。
“刘管家,下次就不要再让憨狗儿送信了。”
“二公子你不知道,他啊平时做事小心,也就是日子**稳,想要出趟远门,这放他身上就是做大事了。托皇上的福,最近匪徒少生事,这路上太平着呢。”
“刘管家,我问你件事。”
“二公子只管问。”刘管家整了整衣领,这考核的主题总算要来了,将军府大小闲杂人等,日常流水账目休想有难得倒他的。
“你们入京不怕也遭了将军府再被血洗的命运吗?”
刘管家一滞,半晌回过头,勉强笑道,“有二公子在,我们怕什么?”
这些人是以命相托在自己身上吗?展关山淡然望着远处,“即便我在,也未必就能平安。”
“公子,⋯⋯既然这样⋯⋯,唉,要真这样,也是命。不过,将军好,公子前程似锦,我们都跟着有好日子过,这和国泰民安是一个道理,想那些多的做什么?”
“国泰,民安。”展关山望着远处晨雾中隐隐显露的皇宫一角。
这是刘管家的想法,也是大多平头百姓的想法。国泰,民安。如果皇上出了意外,连累的是天下百姓,将军府不说,刘管家,还有那些洗衣妇,整个京城都必定动荡不安。衣府也必将不保。
所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能为了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
展关山站住,“我还有些事。你去告诉百竹,让他们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