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灯像所有医院里的一样, 明明盏盏通明,却隔着厚厚的磨砂玻璃透出朦朦胧胧的光,让人昏昏欲睡, 也许这样的环境才适合病人治疗, 修养。
楼道两边都是一间间的病房, 并没有缝隙可以沾染到外面的天光, 不过无所谓, 此时外面也是夜色朦胧,华灯初上的时分了吧。
齐若有些僵硬的一步步踏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远远传来阵阵高跟鞋的回音, 显得单调疲乏,正如此刻的她。
刚才在诊室里的对话一直在她脑际徘徊不去。
“病人目前的状况很不稳定, 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希望你们家属也做好心理准备。”专家医师面无表情, 金丝边眼镜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让她单薄的身体更紧的缩了缩。
“不是可以做肝移植手术吗?”许久, 她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舔了一下过于干燥的下唇,困难的问出口,想想又加了一句,“现代医学这么发达。”
“话虽这么说, 但是科学的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 谁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就像肝移植, 发展起来也没有多少年, 尤其国内这方面更少, 而且这种手术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做了之后状况良好, 基本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有的可能会出现比较严重的不良反应,反而不如手术之前。你要考虑清楚。”
“哦,好。”她摇摇摆摆的站起来,拉开椅子走出去,最后看了一眼医生,依然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她不禁走神,现在的他呢?是否也已经像所有的医生一样,对眼前过于频繁的生死无动于衷,在无比绝望的家属面前流利的说出这样专业而又无情的语句。
推开病房的门,正欲说什么,宋远黎适时的回头,修长的手指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又回过身去,弯腰给王淑珍掖着被角。
头顶的灯已经调暗了,但仍在他背部的曲线周围打下些微的光晕,透出一些居家男人的温暖韵味,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整理完毕,宋远黎轻手轻脚的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走过来,拉着还在神游的她步出房门,顺便轻轻关上门。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撇嘴吹了一下额前服帖的头发,一偏头看向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其实我自己打车就行,这么晚了,你还是赶快自己——”齐若第无数次劝说宋远黎打消送她的念头,然而说道最后自己的舌头都开始打结,看着他眼中汹涌而起的黑雾越来越盛,只得打住,无力感袭上心头,只好自顾走到前头,低低出声,“还是一块儿走好啦。”
“这还差不多,小若,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喔,”宋远黎已然恢复了云淡风清的样子,几步赶上她,强硬的拉过她的手,也不管之间她刻意的推拒,“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家多危险啊,我这么称职的护花使者哪能不免费使用呢,你说是不是,傻妞。”
她微微抠紧手指,傻?是啊,人人都说她傻,以前是“傻若若”现在是“傻妞”也许她是真的很傻吧。
被他拉着快步走出住院部的大门,北方夜里微凉的风迎面吹来,一个没注意,狠狠吸了一大口凉气进肺里,呛得她连连咳嗽,绵绵的思绪也瞬间被打断。
“怎么了?”宋远黎停下来,轻拍她的后背,“自己也能那把自己呛住,我真是服了你了。说不准哪天喝水也能噎着。”
直到坐进车里,咳嗽还是没能止住,坐进旁边驾驶位的宋远黎却不知什么时候买了热的珍珠奶茶回来,塞在她手里,“喝点热的,兴许会舒服些。”
热热的奶茶入口绵甜柔滑,顺着紧缩的食道滑下去,似乎真的安抚了躁动的五脏六腑,咳嗽自然也慢慢平息了。
“唉,你说我这男朋友当的,没有半点福利就算了,还要天天照顾某些脑子缺了根弦的人,命苦啊。”开着车,他还不甘心的出声揶揄他,装出一副受了无限委屈的怨妇脸。
“命苦也是你自找的啊。”她依旧双手捧着奶茶杯,鄂自发呆,本来一句撒娇耍赖的情话却硬是让她说得无比生硬,彷佛是真的认了真。
“呵,”饶是宋远黎这样的好脾气也压不住火儿,何况这好脾气向来只是对她而言。良久,宋远黎冷笑一声,接了一句,“那倒也是,恐怕世上我这种拿热脸贴冷冷屁股的做法也少有。”
一时间,车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齐若本就不是能没话找话的主儿,心下觉得理亏,却更是无所适从,烦乱中摇下车窗。夜风吹进行进间的车子里,无形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她已经放下的长发被吹得扬起,有几缕甚至抚上了宋远黎的脸颊,带来盈盈暗香。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稳稳停下,齐若自顾看着窗外,没提防宋远黎一探手过来,几下关了车窗,“这么大的风吹进来,感冒了受累的还不是我。”僵硬的语气透出的却是浓浓的关切。
齐若靠回座位,扭头看他时,只是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手指轻敲方向盘,都市夜晚的霓虹在他脸上不停变换,平添了几分疏离,不复往日的戏谑,心下有些发慌,久违的孤寂似乎又要包围她。
“恩,是啊,”齐若终究不自在的开口打破平静,“我妈妈的事让我有些心烦,所以刚才的态度……”却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
好在宋远黎没有再给她难堪,只沉默了一会儿,便接口,“医生怎么说?”
“反正什么都是不确定,不好说,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独独没有一点有用的意见。”说起医生,难掩神情中的疲惫。
“也不用太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忍不住放软语气去安慰她。
“恩,”齐若应了一声,刚才的异样消失不见,似乎又回到了原先那个他和她,“不说这些了,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脑中回想起那天和王敏吃中饭时,那个丫头咬着吸管,满脸疑惑的问话。
“什么?”看她似乎在犹豫,他撇撇嘴角,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你男朋友我有问必答。”
“真的?“
“真的。”
“保证坦诚?”
“保证一片赤诚。”嘴里应着,忍不住笑她的孩子气。
“代表所有女员工问:为什么宋经理生活如此单调?下班后也没有丝毫的丰富夜生活?完全没有一个翩翩贵公子的派头?提问完毕,请认真作答。”
“女员工包不包括你?”他丢过一记媚眼。
“恩,”她正冥思苦想间,猛然看见他满眼的戏谑,顿时恼羞成怒,“是我问的问题,怎么你倒问起我了。”
正好到了她家的楼下,车子停下来,宋远黎侧过身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我能否理解为这是我女朋友在藉助旁人之口打探我的行踪?如果是这样,我会很愉悦,且欣慰的告诉你,你遇见了一个绝世好男人,生活规律而简单,无任何不良嗜好。这样的答覆,小若,你可满意?”
说话间,他已慢慢倾身过来,两指轻轻摩挲着她脸侧光滑的皮肤,眼睛里流转着动人的温情,连带着上扬的声音也混合着暧昧不清。
她有些无措的,闭上眼睛,彷佛又回到多年前,他也总是在她毫无防备的状况下俯身下来,身体忍不住战栗,然而,鼻尖袭来的却是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她记得,他从来都不用香水,身上总是好闻的清新味道,下一秒,她猛然睁开双眼,伸手抵住他的将帮,偏过脸去,“我要走了。”由于紧张,声音紧得厉害。
手里已经开了车门,跳下车去,关上门,微微欠身,“我上去了,再见。”
此时的他已经直起身,看了她一眼,嘴角还是刚刚不曾收起的微笑,“好,再见。”
她已经夹着包逃也似的走近楼门,纤弱的身影在有些宽大的小西装里晃荡,瘦长的小腿从窄窄的一步裙里露出来,迈着匆忙凌乱的步伐,更显得伶仃,终于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唇边的微笑渐渐消失,宋远黎深深靠近座椅,掏出烟,打火机在黑暗中叮的一声响,跳起火苗,挡风玻璃上映照出一张木然的脸庞,与刚刚的轻佻戏谑判若两人。
深深呷了一口烟,直通到气管,肺叶,将他的胸腔填的满满的,然后绕一个弯,从嘴里轻轻吐出。
他从不在她面前抽菸,只因为她不喜欢,是的,只要她不喜欢的他都不会去做,多少年了,彷佛成了一种习惯,事事按照她的喜好去安排。
发小儿们偶尔见面都嘲笑他的生活就像一个禁欲的苦行僧,不嗜酒,不嗜烟,不赌博,不逛夜店,不玩女人。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活的很窝囊,完全是为了另一个人在活,可是过后又会我行我素,继续这样的生活。
如果说爱情是一种病,那么他早已病入膏肓,而且极可能还是单恋。
烟还有大半截,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顺手捏灭扔掉,抬头,那一扇窗已经亮起了灯,他发动车子,开得飞快,很快融入车流,不见踪影。
台灯下,楚流章盯着电脑屏幕,聚精会神的看着晦涩难懂的专业资料,一动不动。许久,似乎是看累了,他摘下眼镜,揉揉眉心,试图减除眼部的疲劳。伸了伸胳膊,终究还是起身去冰箱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靠在门边,入口的是冰凉的液体,盯着酒店房间里高大的双开门冰箱,他又想起那年夜里那个女孩单薄的身影,像和冰箱过不去似的,死命的顶着冰箱门。
擦得光亮的壁橱倒映出一张微笑的陌生脸庞,他呆住,然后摇摇头,响起下午得到的消息。
那对母女自从两年前就搬离了清莲镇,原因似乎是母亲得了什么病,后来也再没有回去过。大学毕业以后在这个城市里工作,具体情况却不得而知,据说毕业前夕和一个叫宋远黎的学生谈了恋爱。
那一瞬间,他双手不受控制的紧握成拳,嫉妒充斥在脑海,谈了恋爱,在和他断了一切联系之后,以为是什么原因,没曾想是等不及转投了他人的怀抱。
那年,他也是做好了一切回国的准备,心情无比雀跃,没想到秦忆岚忽然得了宫颈癌。
秦忆岚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丈夫很早去世,没有孩子,留下一堆生意让她照看。平时生意上的夥伴很多,但知己没有几个,大概他就算其中之一吧。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不会忘记在最困难的时刻,秦忆岚几乎不求回报的帮助了他,而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退却,所以他义不容辞的担起了照顾秦忆岚的责任。所幸,只是良性肿瘤,切了之后就没什么大碍了,然而那次的一个电话却葬送了他的念想。
他只是要推迟一年回国,还没说理由,齐若就挂了电话。他当然知道恋人相思之苦,因为他又何尝不是受尽煎熬。所以他后来又打去电话解释,却不料想一直关机,直至后来的停机,Email发了无数封,却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从此后,山高水长,勿思勿念。
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伊人已去,摸着身旁的冰冷苦笑:怎么又做梦了,你的若若已经不在了,不再回来了。
也怨恨过她的无情,然而终究相思难耐,他还是抛却周遭,情况稍好就不管不顾的回来,没曾想却是这样一个凄凉境况。
微微转头,客厅的一角摆着名贵的青花瓷,一行蝇头小楷此时在他眼里却分外清晰: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原来陆游的哀恸是这般滋味,他僵硬的转过身,闭了下眼睛,终于下了决定似的拨通了电话。
吩咐下去,继续寻找。他握紧电话:齐若,我一定要找到你,让你也尝尝如此夜夜思量的锥心之痛,切肤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