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风尘叹 笑傲风尘嗟一叹 情从生死叙双缘
却说当时宋金两兵大战于东京城南薰门外,因宣化门失守,城内火光冲天,挫动宋军士气,南薰门前宋军大败,溃不成军。真正是父亲顾不了儿子,兄弟顾不了哥哥。乱军之中,张叔夜由两个儿子张伯奋和张仲雄相保,退入城中;上官白和殷飞儿擒捉粘罕不成,身受箭伤,不知所踪。而燕青却不知去向。
燕青在军中,看见宋军大败,溃不成军,便飞身而起,跃到城楼上,本欲居高临下,观看战势。那南薰门却相当高,燕青这一飞上城楼,顿时看见城内惨景:金兵到处杀人放火,而更令他害怕的是,他看见御香楼起火了。
燕青大惊,情知大势已去,当下再也管不了许多,一咬牙,一横心,仗剑便向御香楼方向奔去。一路上看见杀人放火的金兵,便再也不管什么佛门戒律,手中长剑如毒龙出海,“紫竹剑法”招招狠毒,金兵纷纷丧命,这也是观音菩萨大悲之意,须怪燕青不得。燕青要阻挡金军大军,那是万万不能,但就这样杀人乱冲,金兵也是挡他不住,一时间碰见他的,纷纷叫苦不迭。
燕青来到御香楼前,只见楼下已成了一片火海,火势正在往楼上烧去。到处都是逃命的人众,却只听得楼上瑶琴声响,一个悠悠的声音正在唱着秦观的《鹊桥仙》,只听得一声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又什么“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燕青不用多想,早已听出是李师师的声音,当下什么也不顾了,飞身上楼。
燕青飞到楼上,只见李师师正靠窗弹琴唱歌,是以大街上亦能听闻。燕青叫道:“姐姐,此地不可久留,快快随我走罢。”李师师悠悠地道:“御香楼是我的全部,它有我的梦想,我的等待,除此之外,天大地天,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我又能往哪里走?”话音轻柔,销人魂魄,李师师一绿衣,淡妆轻着,楼下的火渐渐卷上来,火光已隐约可见,看上去便如是天人一般。
燕青心头大震,道:“你这又是何苦?御香楼马上便只剩残砖断瓦,此时不走,只怕来不及了。”李师师虽在和他说话,但手上的琴却依旧在弹,李师师道:“小乙,姐姐的琴好听么?让姐姐为你再唱一曲罢。”说罢唱起歌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命在顷刻,佳人从容而歌,真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了。
燕青道:“好,我便陪姐姐一起留下。”李师师道:“你这又是何必?”燕青道:“御香楼也是我的梦想,我的全部。”说罢坐了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支洞箫,和李师师合奏起来。而李师师却早已怔怔地流下泪来。
眼见御香楼火势越来越大,燕李二人都将葬身于火海之中。燕李二人心意相通,将一只《鹊桥仙》曲奏得神妙无比,。就在这时,楼下忽然跑过来一队金兵,为首的一个金盔金甲,耀武扬威,口里哇啦哇啦地乱叫,手下的一队金兵纷纷到处找水,一时间泼水的泼水,扑火的扑火,竟是救火的来着。火势虽大,却禁不住这么多人的扑救,御香楼竟然火势渐小,还可容人走进去了。
一小队金兵冲到楼上,只见李师师和燕青二人一个弹琴,一个吹箫,竟浑没将身外的大火和众人当回事。为头的金兵忽然口吐汉语,道:“你可是李师师?”李师师不理,那金兵手一挥,手下两个人都向李师师奔去,看样子竟是要将李师师带走
忽听燕青冷冷地道:“都给我滚开,谁也不许碰她一碰。”那两人不听,正要伸手去抓李师师,燕青长剑出鞘,一招“拈花一笑”,砍在二人手背之上,两人只痛得哇哇大叫。李师师微笑着看着他,手里仍然弹着那支曲子。那为头的叫道:“你这和尚好大胆,竟敢阻挡天兵拿人。大家一起上,把他给砍了。”众金兵一拥而上,哪里是燕青的对手,只见“紫竹剑法”到处,金兵纷纷叫苦倒地。
燕青上前抱起李师师,一步步地向楼下走去。李师师道:“下面有很多金兵,冲不出去的。你别管我,一个人走罢。”燕青道:“你知道我不会的。”李师师叹口气道:“你又何必要这么傻?”燕青道:“我不傻,只不过我抱着的是你。”李师师两行眼泪流了下来,道:“你终于肯面对我了。”燕青轻轻地道:“马上我们就要冲出去了,你怕不怕?”李师师摇摇头,道:“便是上天入地,我也不怕。”
楼下的金兵见一个和尚抱着一个美女下楼来,都惊奇不已。金甲将怪叫几声,众金兵便冲了过去。只见燕青把李师师向前往天上一抛,跟着一飞而起,将那金甲将踹落地上,飞身上马,一扯繮绳,向李师师下落之处奔去。李师师猛然被他一抛,只觉得心也飞到了天上上,下落之时,却被燕青稳稳地接住,问道:“害怕吗?”李师师摇摇头,燕青把她放到身前马上。只见众金兵纷纷合围,想将二人拦住。燕青长剑出鞘,大喝一声:“让我者生,挡我者死。”一提繮绳,冲了出去,众金兵拦他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跑远了。
燕青骤马向南薰门跑去,只见金兵纷纷杀进城来,燕青知道城门已失,大势已去,只得纵马飞驰,直冲出城去了。众金兵措手不及,都让了他过去,倒也不怎么在意,纷纷向城里边冲去。
燕青纵马跑了一二十里,料想再无金兵追来,便放开繮绳,让马自由奔走。冬日的太阳暖和无力,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李师师在燕青怀里,轻轻地道:“小乙,你是个和尚,怀里抱了这么一个女子,别人会说你是花和尚的。”
燕青道:“既然如此,花和尚便花和尚罢。”
李师师道:“弟弟,已经没有追兵了,你可以放我下去了。”
燕青道:“我为什么要放你下去?我就要这样抱着你,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了。”
李师师道:“我是你姐姐,弟弟这样抱着姐姐,成什么样子?”
燕青道:“那么,我们便不做姐弟就是了。”
李师师笑道:“那怎么成,我们当初可是祷告上天,结为金兰姐弟的,你不可以不要我这个姐姐。”
燕青将脸贴着她的脸颊,道:“那我们就再祷告上天,结为百年之好。你愿意么?”
李师师“啊”地一声,道:“不成,你……你是和尚,和尚不可以成亲的。”
燕青道:“你不也知道我法名叫做未了么?尘缘难断,尘心未了,那还干嘛再做和尚呢?”
李师师又道:“国家遭逢大难,不宜顾及儿女私情。”
燕青道:“我又不是霍去病,不必守‘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誓言。再说,以我一人之力,是救不了天下的。”
两人半晌无语。
终于,李师师缓缓地道:“我不能答应。”
燕青道:“为什么?”
李师师道:“你知道原因的。”
燕青将她搂了搂,道:“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只知道,你是我唯一心爱的女子。”
李师师悠悠地道:“你还是不能面对现实。我是个烟花女子,是个人尽可夫的**。”
燕青在她耳边轻声一字一句地道:“男儿重情义,何用璧如初?”
李师师全身一震,喃喃地念叨着那两句诗:“男儿重情义,何用璧如初?”又道:“可是,可是当年你南征方腊回来,见过我后却又不辞而别。”
燕青轻声在她耳边说:“好啦,我的好姐姐,算弟弟我当年糊涂好么?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唯一心爱的女子。”说罢在她耳珠上轻轻一吻,又道:“殷姑娘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爱便爱了,又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她还说,我不就是嫌弃你的过去么?哈,现下她可错了,我要让她知道,我会像珍宝一样宠你,爱你。”
提起殷飞儿,李师师笑道:“这个小妹妹倒是古灵精怪。”当下把殷飞儿去御香楼的情形说了。燕青笑道:“你看,你不仅迷翻了天下男子,连这么美貌的小姑娘也给迷住了。”
李师师啐了一口,柔声道:“燕郎,我要让你知道,我李师师从今以后,只有你一个,我一生一世都不会负你。”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支金钗,那钗头上是一只凤凰,李师师道:“这只凤头金钗,是你当年送给我的,我若有负今日誓言,定死于此钗之下。”
燕青慌忙按住她的嘴,道:“你的心意,我还会不知么?你又何必要发誓。燕青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哎,想我这几年和尚,真是白做了。我努力让自己忘记你,但却记得一天比一天清楚。金兵破城之时,我竟然做了逃兵前来见你。此事若让江湖上朋友知道,定要骂我燕青不是个东西。哎,让他们骂去。”
燕青又道:“我在想,我以前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就像殷姑娘说的,放着这么一个温柔的大美人不要,却去做什么和尚?哎。我岂止是白做了和尚,简直就是白活了这几年。”
李师师软软地偎在燕青怀里,柔声道:“燕郎,你知道么?我四岁的时候,父母就全死了?从小就孤苦伶仃,是我外婆李姥姥将我养大的。姥姥年轻时色艺双绝,是一代名妓。姥姥教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从小就受人欺负,十七岁时姥姥把我送入青楼,逼我接客。我想,我一定要让那些臭男人通通拜倒在我的裙下。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们**也能扬眉吐气,让天下人都知道。
“有一天,院里来了一位锦衣公子,他出手阔绰,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可我就是不睬他,让他干等了一个晚上。我讨厌他拿那么多的钱,他以为用钱就能买得到我们这些青楼女子,供他们娱乐。我要让他知道,在我眼里,他这种人是一钱不值的。
“后来,那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姥姥知道了他就是徽宗皇帝,姥姥吓了个半死,我可不怕,大不了就让他把我杀了。可他并没有杀我,他疼惜我,爱怜我。我想,做皇帝的御妓,就可以名扬天下,不正可以扬眉吐气么?于是,我百般奉承他,让他高兴。他还真的记挂我,从皇宫挖了条地道,一直通到御香楼。我可不想偷偷摸摸,于是我放出了风声,于是,天下人都知道了皇帝去妓院,而那个**就是我,她叫做李师师。
“后来,你们梁山的头领宋公明为了招安,带着你前来见我。我一见你,顿时便爱上你了,我想这就叫一见钟情罢。于是,我一力在徽宗面前求恳,他最终答应了招安。
“在见到你之前,我总认为天下男子都是鄙贱之辈,我要卖弄我的才情,压倒天下须眉。天下男子没一个配做我的知己,于是在风尘中打滚,那又有什么干系?可是见到你后,我知道我错了。
“第一次你来的时候,偷走了我的玉箫,于是,我便知道你心里也有我。我便天天盼着你能再来。果然,你又来了,我要你和我琴箫合奏,那曲《鹊桥仙》,我至今都记得。徽宗皇帝也和我合奏过,但他却没能和我心意相通,奏不出神韵。而你,就像知道我的心似的,那曲真是奏得好极了。于是,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所以,我便要求你脱下衣服,让我看看你背上的花绣。那花绣好美,好美。我正轻轻地抚摸着这些花绣,你忽然问我的年龄,我心头大喜,没想到你却说想和我结拜,要认我做姐姐。我当时好失望,甚至还有些恨你。恨你心里明明喜欢我,却为什么不说出来?但我明白,我是烟花女子,我能认你这样的英雄男儿做弟弟,已是几生修来的福气,所以,我笑了,我真的很高兴。
“你们梁山佂方腊去了。我天天求佛祖,求菩萨,保佑你无灾无病,逢凶化吉。果然,佛祖可怜我这个不幸的人,你终于平安回来了。但是,你……你只见过了我一面,便不辞而别,我再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这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整天无心梳妆,茶饭不思,我求佛祖,求佛祖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不敢奢求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想知道你平不平安。金兵南下,徽宗皇帝忧心不已,我又对他越来越冷淡,他也不再来了。他不来的好,他怎么知道,在我眼里,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只有你一个人。
“那一天,我从外边回来,在御香楼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你,我当时激动极了,我感谢佛祖,感谢他把你送了回来。但是你却做了和尚,不但做了和尚,还根本就不理我。我伤心极了,后来你终于叫我姐姐,我高兴地不得了。那位殷姑娘,装成一个锦衣公子来见我,说是你的朋友。我又听她在弹《鹊桥仙》,我便出去问她可知道这曲子的含意么?她告诉我,她常常游荡于青楼之间,还把烟花女子和大家小姐相比,说她们在风尘中挣扎,有很多风尘侠女,她一般地敬她们,爱她们。我庆幸我遇到了知音,有她瞭解我们这些风尘女子。
“我当时便在想,要是你能这么想,那该有多好!我当时不敢奢望,可是,可是现在,你这样紧紧地抱着我,我觉得好幸福,真像是在做梦。燕郎,燕郎,你告诉我,我是在做梦么?”
燕青听完她这一番话,对她敬重之意大起,又搂了搂她,在她耳边道:“姐姐,贤妻,从今以后,我会敬你如母,爱你如珠,怜你如女。燕青此心,天地可鉴。”
此时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二人身上,一阵微风拂过,却全无寒意。二人放马走在山路之上,互诉心事,当真是快活无比。不知不觉,二人来到了一座女道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