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冷风呼啸直入,吹得太后殿下火盆的火星嗷嗷直冒,萨满太太挥舞着手上的经幡符咒,口中念着串串咒语,只听噗的一声火花四溅,火星缭天。殿内浓烟四起,太后呛得咳嗽了几声,张明得立刻打开窗,北风呼呼直灌进来,风势越大,火势越大,那火花飞溅点燃了牀帏上幔帐,幔帐瞬间呼呼着了起来,火光四射,火势极烈。
太后吓得不敢动弹,伴着阵阵浓烟,只不断咳嗽,张明得、桂姑姑、金桂挡在太后面前,大声疾呼:“走水了!走水了!”
闻听太后殿中走水,圆明园一众太监宫女连忙跑到天然图画救火,那火势极猛,加上北风呼啸越发猛烈,火星吞没了梁上檐柱,那大火轰轰烈烈,顿时烧得圆明园红光冲天。
彼时皇贵妃正在炕上饮茶,她一面品着热茶,一面听着南府小曲儿,而炕下翠竺、翠芳拿着一柄象牙勾花小槌敲着小腿,道:“这莲花落唱得有板有眼,倒是好听。”
皇贵妃笑道:“学得倒好,是比畅音阁的戏子唱得入味。”
那调子一起一落,一柔一糯,怯怯款款,娓娓道来,极是动人,只见赵得海急匆匆进来,道:“回主儿,天然图画走水了。”
皇贵妃闻听一惊,遽然起身,连忙换了一件灰鼠莲叶织花大氅,奔向太后内殿。尚未走进,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牀帏、衣柜俱已烧着。殿内乱作一团,太后被吓得晕厥未醒,桂姑姑的衣袖已然着火,皇贵妃脑中轰然一响,举了盆水便扑了上去。
皇贵妃惊魂未定,只强自静了心神,但见房梁上一棵乌黑柱子落了来,砸在了芝月腿上,皇贵妃骤然大声呼救,道:“快将太后挪去别处,立刻着侍卫、太监救火!”
道光匆匆赶来之时,天然图画的里殿已经烧毁了大半,到处都是焚烧之气和呛鼻之味,主殿乌黑的梁宇和水泼的痕迹,淋淋水下,狼狈不堪。
张明得、金桂浑身是水,冻得瑟瑟发抖,勉强裹了一条毯子取暖。连皇贵妃的衣裳裙角也沾满了水,头髻松了大半,珠饰掉了一地。
道光合身冲了进来,将皇贵妃裹了裹明黄色白狐雪毛大氅中,道:“皇贵妃受惊了,有没有受伤?”
此时皇贵妃又冷又惊,紧紧贴在道光温热的怀里,道:“回皇上,奴才没事,皇额娘受惊昏厥。”
道光心中轰然,脸色瞬时恼怒,道:“皇额娘受惊重么?此刻在何处安置?”
张明得摇了摇头,满脸是泪,道:“回皇上,太后被浓烟薰呛,惊厥未醒,已挪至鸿慈永祜处了,一众御医皆已侍疾。”
道光又急又怒,向身后的一众奴下,厉声喝斥,道:“晌午来报,萨满太太在做法,好好的怎会走水?一羣奴才当真无用!”
张明得吓得魂飞魄散,忙伏地叩头,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都是奴才该死,是萨满太太做法,火星烧了牀帏幔帐,这才走了水。”
道光神色一变,踢了一脚,道:“混账东西,这等小事都累及皇额娘。”
皇贵妃声色冷如碎冰,道:“伺候之人如此不当心,合该发落了慎刑司。”
桂姑姑、金桂、兰桂忙跪了一地,磕头请罪。
道光神色凝重,越发清冷,道:“萨满太太在何处?做法居然能走了水,这般不谨。”
桂姑姑磕了头,道:“回皇上,萨满太太也受了惊,现下挪了慈云普护。”
皇贵妃发髻松乱,只得随手挽了头发,脸上却十分冷清,道:“萨满入内许久,惹得六宫人心惶惶,奴才之见,不如趁早打发了,还六宫清肃。”
道光眉心挑动,犹豫不决,只掩了掩唇角,道:“罢了,明儿再议,吾瞧瞧皇额娘。”
转过了一日,太后精神尚可,只是昏厥多次,人有些疲倦,传了黄贞显、赵永年、苏钰等一众御医医治,扎了艾灸,煎了几副汤药,才续了精神。
祥贵妃伺候在侧,伸手递了一块荔枝糕喂与太后,又曼身一越,倒了一盏水,殷勤伺候着太后。近来她妆色寡淡,只匀了红面,点了唇红,鬓髻上不曾珠饰,不见从前妩媚之艳。
祥贵妃殷殷一笑,道:“太后身子过虚,仔细调养才是。”
刘常在跪在地上,轻轻捶腿,微微一笑,道:“到底太后福泽深厚,万神护体,那火星也不曾近身。”
太后以手遮唇,微微含笑,却仍五内惶恐,心有余悸,道:“昨儿闹了半宿,吾哪儿见过如此阵仗,这才乱了阵脚,还是皇贵妃一力主持,才免圣躬受苦。”
祥贵妃轻轻一嗤,面上如波澜一般,但见她柔鬓香鬟,衣娇倩影,一举一动皆为温婉,倒也指摘不得了。
太后抿了一口茶,道:“芝月的腿如何了?着御医仔细医治,万不可落了疾。”
桂姑姑含笑点头,便福了一礼,往后退下了。
太后捻了捻一串藏红玛瑙珠子,那珠子颜色极深,艳红光华,极是珍贵,不觉一笑,道:“吾这把年纪,想听听萨满太太诵经礼佛,求仙问神,却不想把殿烧了,还好人没事,若是砸了人,吾之过岂不更重了。”
刘常在甜甜一笑,道:“太后您是有福之人,自然鬼神畏惧您了。”
太后嘲笑一声,抚了抚领子上穿凤绣花,眉黛蹙了蹙,道:“说来也怪,前儿好好的,怎得昨儿便走了水?真是不该。”
张明得一阵赔笑,道:“回太后,是不是有人冲撞了?奴才也心疑,怎得昨儿火势那么大。”
祥贵妃心上计谋,眼底微深,便福了一礼,道:“是呢,莫不是有人冲了萨满太太神灵?惹了怨怒,才降罪走水?若是如此,真是伤了六宫福祉。”
刘常在抚胸一笑,也道:“姐姐说的是,萨满入内祈求六宫康顺原是好事,不想这般烧了殿宇,奴才之见,定是有人不祥,冲撞了神灵,见罪了萨满。”
太后脸色愠怒,眉黛一横,才端起的一盏茶重重撂了下,茶水洒了一桌,道:“放肆!这种谗言你也信?”
祥贵妃、刘常在、张明得忙跪了下,道:“奴才该死。”
太后眼波一荡,极是老辣,却不瞧她三人,只擦了擦茶水印,沉思半晌,才道:“这种话不许浑说,严禁舌头。是否有人不祥,也轮不到你们几个胡言乱语。”
祥贵妃低了头,只见她鬓上的一支鎏银彩鸾钗子玲玲一漾,道:“嗻,奴才严禁舌头,不敢妄言。”
太后眼底却是深思一阵,她只好掩着唇鼻暗自细想,不觉眼睛微亮,计上心头。如此一来,东西六宫倒也没多说什么,平静无事了几日,倒也清净。过了两日,皇贵妃、祥贵妃、静贵妃等主位嫔妃陪着太后在涵虚朗鉴处静坐礼佛,太后虽未曾听信祥贵妃之言,却心有狐虑,深信不疑,不敢妄念。
涵虚朗鉴处供奉着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拈花一笑,宝相庄严,极为庄重。而佛陀之声如雷雨轰鸣,诵经声四起,太后一众亦拨动念珠,一同吟诵。太后跪得久了,膝盖有些麻木,便扬了扬下巴,桂姑姑立即搀扶着太后起身,而金桂、兰桂便递过数根檀香。
太后刚要捏香跪拜,却不料三根檀香折了,太后妙目微睁,心中大惊,手势也抖了一抖。太后素来沉稳,凝了凝心神,便缓了神色,又接过三根檀香,刚要跪拜,却不想檀香易折,生生又折断了,碎了一地檀香末。
皇贵妃心下焦灼,立刻跃身上前,温柔含笑,道:“回皇额娘,许是檀香粗糙易折,不该您事,您不必介怀。”
桂姑姑见状,立即掩口,扬了扬声,道:“太后潜心礼佛,请诸位主儿殿外恭候。”
遣散了一众僧侣摩尼,梵音佛语也渐渐静了下来,大殿瞬时静谧空旷,幽静无言。一众人才迈出门,太后勉自定了心神,长舒一口气,只见太后额上满是汗珠,双眼惶恐,五内不安,手臂也不住颤抖,半晌才缓过了神。
皇贵妃端来了热茶,奉与太后面前,道:“天冷,皇额娘润润喉咙。”
太后接过茶水却不饮,捋了捋鬓边的一串赤金流苏,道:“这事不好,不许乱传。”
皇贵妃轻轻颔首,道:“嗻,回皇额娘,许是您近来身子欠安,手涩无力罢了。”
太后眼波深沉似海,深不见底,只含笑淡淡,道:“不管如何,这事实在不祥,你主理六宫,一力杖扼流言,不许着奴下扑风捉影,谣言峰起,你且记住了么?”
皇贵妃轻盈福了一礼,道:“嗻,奴才谨记。”
到了下晚,冬夜深寒,越发觉得凛冽,炕下摆着十几个炭火盆也零星冒着火花,红箩炭烧了又烧却也不见暖和,窗户上的玻璃也结了一层冰花,天寒地冻,冷意十足。
太后与道光坐在偏殿,太后一手挑着烟心,一手紧捂着镂空珐琅彩炉套,静默半晌,才道:“萨满太太之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皇帝以为如何?”
道光面上平静,心下却波澜起伏,道:“皇额娘,皇贵妃侍奉儿子多年,连生数子,怎会是不祥之人?儿子以为萨满太太定是说谎。”
太后将镂空珐琅彩炉套撂了撂,转手进了一口热茶,道:“吾也不信,不过萨满太太最是灵准,且满蒙之人多虔诚敬重,皇帝且三思。”
道光长嘘了一口气,瞧着桌上一瓶含苞欲放的水仙,稍稍轻松几分,道:“皇贵妃不过女流,能有多不祥?且皇贵妃于嘉庆十三年戊辰二月二十八生,吾瞧着倒是吉庆日子。”
那钦天监金世荣道:“回皇上,皇贵妃生肖属蛇,蛇为阴毒之物,而太后生肖属鸡乃百凤之王,蛇吃鸡,蛇乃克鸡,流年相冲,皇贵妃命克太后。”
道光双目通红,既怒且恼,道:“一派胡言!生肖命数由生辰八字造就,你再胡说八道,朕着人拔了你的舌头!”
金世荣连滚带爬跪了起来,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道:“回皇上!奴才不敢胡言!奴才伺候御前数年,不曾如此,且萨满太太最为灵准,皇上可问问萨满太太。”
太后眸光一凛,道:“皇帝关押了萨满太太,至于她的话是否真准,还请皇帝做主。”
道光气得脸色铁青,便福了一身,道:“儿子以为此事有蹊跷,儿子仔细着人查问,而天然图画为何走水,全是萨满太太之故,传言为虚,断不可信。”
李长安也道:“回太后,萨满太太素来胡诌乱扯,一人之言不可错信。”
话音未落,但见金世荣掰着指头,眉心紧锁,掐算了须臾,道:“回皇上,皇贵妃命数极阴,专克主上,且皇贵妃生辰八字不好,是妖冶之物,太后乃万凤之躯,皇上乃万龙之尊,万勿冲克伤了富贵天数。”
金世荣尚未说完,其中一位年长萨满太太,瞧了瞧窗外天色,哭诉雨下,道,“回皇上,我萨满太太能主风雨、卜未来,兴知福祸,断言前程,皇贵妃命数阴沉是阴鸷之人,此番冲了太后,伤了福祉和气,若冲了圣上,天下便不安了。”
道光脸色暴怒,反手便是一掌,道:“放肆!你若再妄言,朕诛你九族!”
萨满太太、金世荣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只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道光的眉毛轻舒,脸颊抽搐,面色变了又变,重重敲着一盏莲枝凤纹碗,心火难灭,十分阴沉。
待皇贵妃不祥的消息传遍了圆明园之时,皇贵妃正在灯下翻着账簿,彼时的内殿烛光熹微,光华隐现,皇贵妃衣衫轻柔,娇艳如花,她梳着一髻头发,绾成莲心模样,浅匀净洗,腮香红面,十分婀娜。
赵得海急匆匆来报,道:“回主儿,不好了。”
皇贵妃心中一惊,忙合上了账簿,道:“何事惊慌?”
赵得海口中颤颤,道:“皇上误听谗言,说主儿乃不祥之人,竟把前儿日子太后殿中走水和檀香折断之事,算在主儿头上,口口声声说主儿不祥。”
皇贵妃勃然大怒,她气得浑身乱颤,一髻头发半散了开,道:“混账!是谁胆敢污蔑吾清誉?吾哪里不祥?”
赵得海直挺挺跪了下,道:“主儿,是萨满太太与钦天监妄言,此刻萨满太太被禁步佛室内,钦天监司金世荣在御前回话。”
芝兰怒色冲冲,道:“胆敢污蔑皇贵妃,真是罪该万死。”
皇贵妃惊怒交加,转首喝斥,道:“原让萨满入内,祈求福顺康宁,竟不知她却满嘴谗言,妄语吾为不祥之人,吾要面见皇上,求皇上做主。”
才一掀开百褶绣芙蓉枝叶门帘,却见顺喜过来,他脸色极为不恭,道:“皇贵妃圣安,皇上传您至偏殿训话。”
皇贵妃端庄了神色,只紧了紧千瓣玫瑰绣叶鼠毛大氅,却也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