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干宫楠木镂空菱花窗户外飘着鹅毛似的大雪,殿内的几盏蜡烛也摇晃着熹微的火光,全妃坐在炕沿上藉着暗暗沉沉烛光,手里拿着一本《吕氏春秋》细细品读,身上穿一件锦红色绣丝花鸟对襟坎肩,头发梳成了回环髻,淡扫娥眉,薄施粉黛,身下整齐划一的摆放着四个炭火盆,只觉暖意如春。
芝兰推开殿门,抖落一身雪花,手上跨着锦盒,忙打开端出一碗汤,笑道:“主儿累了,明个还要起早,进口冰糖百合汤提提神。”
全妃放下书,轻轻揉着太阳穴,沉思闭眼道:“也好,正好有些口干。”
全妃微微抿了一口,笑道:“吾尝着冰糖百合还算新鲜,入口极丝滑,冬天喝着也有暖身之效。”
芝兰抿唇微笑,道:“奴才多添一碗给主儿进。”
全妃容色越发白皙细嫩,像极了碗中鲜嫩的百合花瓣,耳畔上的一对儿珍珠耳钉,也隐约泛着银光,华丽照人,便望了望四周,道:“吾记得今儿下是宝铮当差,怎么不见她人?”
芝兰神色暗了下来,忙笑道:“宝铮姑娘身子不舒,一早跟奴才说了,让奴才顶替她几日。”
全妃面上一沉,打理着坎肩边镶上的绒毛,道:“依吾瞧那丫头古怪得很,虽是心直口快,麻利爽朗,可最近做事总是冒冒失失,上言不搭下语,穿戴俏丽,全不像一个奴才本分。”
芝兰只牵强一笑,回道:“宝铮模样俊俏,素日打扮上又很出挑,主儿多虑了。”
全妃道:“当日皇后指了你、宝铮、杏儿、翠竺洒扫内外的丫头,上次蔓答应一事败落之后,吾便心存戒备,防止有人里通外合,扰乱宫闱,陷害吾于不忠不义。”
芝兰凝了一缕笑意,道:“奴才也是时刻提防,主儿多留意宝铮,免得生出许多事端。”
大雪纷飞不停,又下了几日,这一天风雪渐止,紫禁城飞檐走壁上银装素裹,一派祥和庄严之感。
全妃乘着描花刻柳平顶小轿,不顾雪后路滑,一步一扶,便到储秀宫请安问好,赵得海忙扶了手下轿,高声道:“全主儿到。”
殿外候着的陆忠海忙打千儿行礼,道:“奴才请主儿安,主儿圣安。”
全妃身穿一件水蓝色银丝绣花滚暗花底织鼠毛斗篷,手里捂着手炉,妆容淡扫,笑道:“寒天冻地,公公站在滴水屋檐下,若是冻坏了,怎生是好?”
陆忠海脸上一阵绯红,忙低头赔笑道:“奴才多谢主儿关怀,奴才贱皮贱肉,不惧寒冷。”
全妃嫣然一笑,笑道:“那便好,仔细着伺候。”
说完,便扶着赵得海的手,进了内殿。
殿里焚着檀香,香气幽深,宁静致远,皇后含了一丝笑意,端然坐在凤椅上。
全妃屈膝行礼,道:“请主儿安,主儿圣安,万事如意。”
皇后含笑,道:“起身回话,吾瞧着全妃的这身衣裳当真匀称。”
全妃脸色一窘,皇后便伸手示意坐下。全妃择了右手第一行座位徐徐而坐,张望了四周,道:“怎得奴才瞧着今儿请安这般少呢?”
皇后微一扬脸,王嬷嬷忙道:“回全主儿,筝小主谴了人来,言身子懒怠,有些腹痛。恬主儿、睦小主患了风寒,也不便请安了。”
皇后忧从脸生,道:“皇上登基快四年了,六宫嫔妃一无所出,难免帝心不宁,吾之无能,不能福佑内廷。”
众妃忙起身屈膝,齐声道:“奴才无能,不能绵延后嗣,望主儿恕罪。”
皇后便道:“起身吧,入冬一来,皇上召了全妃三回、祥嫔一回、珍贵人一回,全妃年轻体健,适时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以示天家威严,皇恩浩荡。”
全妃心下一凛,忙起身行礼,道:“奴才多谢主儿关怀。”
珍贵人笑意深深,抚着鬓发间上的宝银翠珠钿子,道:“筝常在福气倒是好,常在妹妹怀孕有娠还在养心殿伺候。”
全妃深感窘迫,脸色潮红,脸上笑容仍然如往日一般,道:“是比不得筝妹妹,三五日之间便有了,是奴才福薄罢了。”
祥嫔温柔一笑,耳边摇曳的紫金珍珠玉耳环金光闪闪,越发嫺静,道:“听御前的人说,常在妹妹在养心殿伺候弹筝,弹得乏了,便传了膳进一进。”
皇后仍旧端庄含笑,珠花翠饰玲珑一颤,道:“筝常在有福。”
全妃发髻上别一枚镶银翘芙蓉花蕊步摇,一闪一亮,极是艳丽,道:“奴才记得过了年,大阿哥也快十六了,是该指位福晋了。”
和妃扬着水红色绣鸳鸯手绢,道:“是了,奴才等着皇上指婚,必是名门世家之女。”
皇后也端庄含笑,抚着鬓边的珠翠,道:“过了年,吾做主,安排内务府挑一挑,为大阿哥指位福晋。”
祥嫔轻笑一声,道:“说来大阿哥长进不多,相貌倒是方正。”
和妃转过脸来,瞪了一眼,道:“长进如何也是今上之子。”
皇后沉了脸色,道:“好了,别发浑了,近来寿宁公主偶感风寒,吾要去宝华殿进香祝祷,跪安吧。”
刚出储秀宫殿门外,檐下的陆忠海恭肃道:“奴才恭送祥主儿。”
祥嫔收了脚步,剜过一眼,道:“吾自个儿会走,不用你恭送。”
陆忠海皮笑肉不笑,道:“奴才卑贱,祥主儿仔细台阶,若伤了主儿,那该怎好呢。”
翠橘脸色不悦,道:“主儿面前,说这些废话,也不怕忌讳。”
祥嫔娇媚一笑,道:“冷风穿公公脑袋瓜子了,这般没轻没重,胡说八道。”
陆忠海眉开眼笑,忙行了礼,道:“主儿疼奴才,奴才才敢这般说。”
祥嫔笑意深深,道:“这便是了,你是皇后主儿家生奴才,伺候了主儿多年。”
陆忠海瞧了四下一眼,低声道:“顺喜是奴才表兄弟,主儿之意顺喜与奴才说了,奴才定会效力主儿。”
祥嫔嘴角勾了妩媚一笑,道:“顺喜是御前不假,到底不比上三旗的奴才,近身伺候皇上,我求他,也帮不了何事。”
陆忠海哎呦一笑,道:“主儿这话奴才倒不信,顺喜是不比李长安、碧绮,如今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也唯有顺喜一人。”
祥嫔漫步走着,忙嫣然回眸,道:“是么?吾怎得不知?”
陆忠海忙躬了身,道:“奴才不敢扯谎,御前的人嘴巴严实,恪亲王得了咳疾,皇上指李长安传去伺候了,碧绮虽是经年,毕竟年岁长了。”
祥嫔眼波一荡,笑道:“是么?如此说来,御前只有顺喜伺候了。”
陆忠海赔着十足笑纹,道:“奴才与主儿二一添做主,顺喜伺候御前,顺喜一得势,主儿便得势了。”
祥嫔妙目一转,剜了一眼,敲着陆忠海的头,道:“作死,你敢敲吾一笔?吾瞧着你的胆子够大。”
陆忠海扯了扯笑意,道:“主儿思虑吧,奴才还要伺候皇后主儿,便不与主儿闲话了。”
陆忠海走了远,小红朝着背后吐了一口,道:“恬不知耻,竟也攀扯主儿来。”
章廷海道:“奴才瞧着陆忠海的话,也倒信几分,顺喜年轻灵络,又是从潜邸伺候上来,主儿笼络了他们,在皇上圣耳吹上几嘴,小主宠眷不就来了。”
祥嫔美目一横,便沉了声,道:“吾手头没那么多银子给他,死阉狗,竟敢与吾做条件。”
傍晚,御前的鸾驾准时来到承干宫,全妃收拾利落,随着众人守在宫门屋檐下的穿花游廊下,见金黄色仪仗浩浩荡荡驶来,便上了鸾驾。
一路到了养心殿后围房,道光伸手,接住了全妃,笑道:“起来吧,外头天冷,随朕进殿。”
全妃散落万缕青丝,淡施粉黛,浅画娥眉,纤身束腰,玲珑有致,道:“皇上珍重圣躬,冬来风雪交加,寒冷潮湿,要多添衣物,抵御风寒。”
道光轻刮着全妃白皙的脸蛋,温然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二人说说笑笑之时,宝铮忽然端来两盏茶,温柔请了安,道:“奴才请皇上安,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道光眼前一亮,仔细打量着伏地而跪的这位丽人,只见她粉妆玉砌,皮肤白嫩,眉眼清秀晶亮,一身淡绿色绣花旗服,婀娜多姿,浓黑的秀发挽着结儿,斜簪了一朵芙蓉花,模样倒可人,言谈爽利,举止温柔。
道光笑道:“你是伺候全妃的丫头?模样这么乖俏,长得又白净,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宝铮心里一喜,脸上也不敢浮出半分得意之色,只笑靥盈盈,福了身子,道:“奴才多谢皇上夸奖,奴才宝铮,得小主厚爱,侍奉左右。”
全妃心头一恼,忙拉着道光的手,莞尔微笑,道:“宝铮伶俐聪慧,容貌很是出挑,心思又周全。”
道光温柔一睇,只是微微笑了笑,便进殿歇息了。
第二日晨起,全妃腰酸背痛,只坐在花樽木镶泥叶铜镜前,仔细梳理着秀发,忽问了句,道:“皇上是几时上朝?吾乏倦了,竟忘了给皇上整弄官帽。”
芝兰想了想,道:“皇上是卯时三刻离宫,主儿还在安睡。”
全妃嘴边浮出一丝冷意,道:“倒是宝铮那丫头,今儿早起得勤快,御前又很伶俐,穿衣戴帽,皇上很是赞许。”
全妃顺手捡起妆奁盒子里的一支芙蓉花嵌玳瑁石凤坠步摇,照着头发比了比,冷笑道:“她那点心思吾如何不知,昨儿晚,皇上不过瞧她一眼,她便沉不下性子,乱了心神,抓尖好强,故做伶俐聪慧,一介宫女,攀龙附凤,大有人在。”
芝兰沉声道:“宝铮模样是好,心计又深,那主儿如何应付?”
全妃淡淡一笑,道:“她想一朝上位,便要瞧她的本事了。”
大雪又下了几场,已经是十一月。筝常在身怀有孕,晋了筝贵人,长春宫热闹无比,道光膝下子女福薄,势必对这个孩子青眼有加,格外看重。
从腊月二十五到除夕之夜畅音阁和漱芳斋的戏如流水一般,一夜没停过,几位亲王携着福晋亲眷和慈宁宫太妃,一赏除夕春夜,共庆新年。
到了正月初一合宫觐见,六宫嫔妃都换下了平日简朴寒酸的衣裳,纷纷穿上鲜艳华贵的时新宫衣,共同前往寿康宫参拜太后。
太后衣饰华贵,仪态祥和,静静接受道光,皇后以及六宫众妃的三叩九拜大礼。
太后着意安抚了筝贵人一番,便拭了眼,道:“今儿是初一,吾记得从前高宗皇帝在时,先帝携吾一起进宫拜见,高宗皇帝子嗣繁茂,儿女昌盛,便和先帝、吾共叙闲话。皇帝登基四年了,六宫一无所出,吾有心盼望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只是天不遂人愿。”
道光忙俯首跪地,道:“皇额娘福泽深厚,是儿子福气浅薄,儿子不孝,不能让皇额娘含饴弄孙,晚年安乐。”
皇后也是诚惶诚恐,道:“是奴才无能,不能福佑六宫,绵延子嗣,还请皇额娘降罪。”
太后一扬脸,桂姑姑忙伸手扶起皇后,含了笑意,道:“起身吧,吾只是感慨,幸好筝小主有孕,子嗣上还有望。”
筝贵人心头一悦,脸上仍是微笑恭顺。
太后笑道:“你上前来,让吾瞧瞧你模样。”
筝贵人越众而出,外罩一件深紫色富贵花开绣石榴鼠毛大氅,里穿一身青粉色锦绣芍药花滚珠扣旗服,容色红润,举止嫺静。
筝贵人跪在炕沿之下,只轻扬了一双狭长秀眉,越发眼神流盼,濯濯生光。
太后笑道:“容貌倒也清俊,如今你身子娇贵,要稳稳当当为皇帝生一位阿哥才是,你的荣华长着呢。”
太后说完这话,便从发髻上拔了一支镶金嵌珠穿芍药枝步摇,斜斜地插入筝贵人的发髻上,笑道:“吾赏你不为别事,这支步摇是从前吾为先帝福晋时,吾有娠三月,先帝亲赐,也算沾一沾福气。”
筝贵人喜不自禁,忙叩首谢恩。
道光指着这支步摇,笑道:“儿子记得这支步摇,原是皇额娘怀三弟时最喜戴的,她有娠才三个月,皇额娘如此厚礼,当真心意独到。”
祥嫔也扶着鬓发边上镶金嵌瑛梨花蕊翠翘,笑道:“有太后福泽庇佑,筝妹妹一胎当真顺顺当当,妥妥帖帖。”
全妃笑道:“果真,筝妹妹性情温婉,想来所生之子定品貌端正,活泼健康。”
太后微微点头,语气疏离而迷漫,道:“皇后位主中宫,仔细伺候,你虽无福生养,却是皇子嫡母。”
皇后神色一凛,忙屈膝行礼,语气更加谦卑诚恳,道:“奴才谨遵皇额娘教诲,嫔妃所出之子,奴才一视同仁,视如已出。”
太后摩挲着手里的一串深墨色藏传佛教玛瑙香珠,道:“好了,吾累了,跪安罢了。”
才出了寿康宫宫门,道光便拉着全妃微微发凉的手,笑吟吟道:“昨儿穆中堂进了一件酒红色滚玛瑙领狐狸毛纹绿梅大氅,朕知你一向钟情绿梅,便把那件大氅赏给你。”
全妃盈然一笑,福身施礼,惭愧道:“奴才多谢皇上赏赐,奴才蒙受天恩眷顾,想到狐狸乃草原上珍畜贵兽,神灵依随,那毛色更是晶莹鲜亮,而狐狸护崽心切,寸步不离,漫漫冬日偎依于绒毛之下,吸取温暖,如此一来,奴才便不敢穿戴,伤了天下为父为母之心。”
道光深情看着全妃,神色里多了一丝温意,笑若春风,柔缓一笑,道:“全妃贤惠,慈母心肠,令朕颇为动容,《诗经大雅卷阿》有云: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朕在你身上便是瞧到了。”
全妃低眉浅笑,捂着珐琅彩花鸟镂空梅枝手炉,依依盈礼,道:“皇上谬赞,奴才并非孝仪纯皇后,皇上也并非干隆爷,看到奴才品德端美一面。”
道光紧紧拉着全妃的手,语气中多了温晴缱绻,道:“干隆爷少年结缡,有孝贤纯皇后青春厮守,朕有全妃,两情姣好,一生相伴,朕自诩不比干隆爷差。”
全妃温婉一笑,笑作不语,随着一众宫人消失在冰雪琉璃之中。
祥嫔站在穿道而过的长街头,任由冷风拂乱,吹着发髻垂下的万千青丝,双唇颤颤,冷冷道:“皇上待她果真好,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她也配。”
翠橘搀着祥嫔的手,道:“她也太得势,是个地道的泼辣货。”
未等翠橘说完,祥嫔轻咬嘴唇,冷下脸来,一把甩在了翠橘保养得宜的右脸上,厉声道:“闭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翠橘也不敢抽泣,只捂着右脸小声呜咽。
皇后卧在桃花木刻锦鱼绣鸟漆红贵妃软榻上,一侧的王嬷嬷细细剥着闽南上来的甜橘,道:“主儿含一块橘子瓣,奴才瞧着橘子瓣清凉多汁,最宜开胃解热。”
王嬷嬷忙用黄地绿龙描金凤漆盘将剥好的橘子瓣摆放齐整,端到皇后身前。
皇后择了一块橘子瓣含在嘴里,道:“吾胃寒,进一口便口齿发凉,苦涩难咽,。”
王嬷嬷浑身一冷,忙吩咐殿外几个打扫的宫女捧来锡火盆,锡火炉,铁火壶,铁火炉各一个,又拿来两只用镂花刻金丝彩凤图样的汤婆子,放在皇后脚下,道:“主儿身子素来不好,奴才传赵御医给主儿瞧瞧,仔细医治,定能好的。”
皇后叹息道:“布衾纸帐风雪夜,始信温柔别有乡,皇上待吾一向温厚,有孕无孕便是命中之事。”
翠芸叩门而入,屈膝行礼,道:“奴才请主儿安,主儿圣安。”
翠芸走了上前,把方才道光与全妃说的话,一字不落,添油加醋,通通学了一遍。
皇后脸色越发苍白,云髻上的青黛色镶珠玉拉翅金黄翠佩如意穗流苏,玎玲相撞,猛烈摆动,音色颤颤,道:“皇上真的这样说得?”
翠芸跪在地上,发誓道:“奴才不敢扯谎,立刻由主儿处置发落。”
王嬷嬷见皇后身子瑟瑟,嘴唇僵冷,忙喝了斥,道:“放肆!再胡说八道惹主儿生气,立刻掌嘴二十。”
翠芸脸色乍然变成青白色,忙捂嘴噤声,低头不语。
皇后双眼微眯,沉思片刻,道:“无妨,皇上难得有钟意之人,喜欢便喜欢吧。”
翠芸很少见皇后如此厉声呼喊,花容失色,只觉背后冷汗涔涔,冰凉一片。
殿内燃烧的炭火并不是很足,铜花鹤纹香炉里檀香末薰香随着窗纱外透进来的凉气,越发吹的叫人阴冷,筋骨发凉。
从初一到十五,道光除了看望几次筝贵人外,其余的日子但凡临幸侍寝,每每便是全妃,如此宠爱之盛,后妃不免心有怨恨,招摇诽谤,更是嫉妒圣眷宠浓。
出了正月,便是二月份,京城郊外一带最早开始春意复苏,稼轩农桑,皇后携六宫品行较高的嫔妃一同前往天坛,行祈福国运之礼。
皇后一身明黄色河海同春绣牡丹穿花刺金吉服,胸前悬着一色暗绿蜜蜡黄佛印朝珠,梳成低回盘飞的发髻,只嵌入一块素白色莲花纹金凤扁方,高耸的青黛色拉翅上点缀各色的珍珠玛瑙,翡翠宝石,雍容华贵,嫺静端庄。
只信手从御案佛前,捏来三根香,垂眉闭眼,缓缓躬身,再三叩首,顶礼膜拜。
全妃与和妃二人追随皇后,诚心祝祷,再次礼拜,全妃外罩一件酒红色滚玛瑙领狐狸毛纹绿梅大氅,里穿一身宝粉色绣冬梅斗丽银边琵琶襟旗服,发髻上点着深蓝色宝石,缀着一串长长的金黄色流苏,耳畔上垂着翠玉银叶耳环,姿色明媚,仪态万千。
皇后手捏一根香,道:“吾听说皇上昨儿传召了妹妹服侍,妹妹长年青山不老,圣眷不衰,。”
全妃斜插的翠制银花簪子莹莹一晃,越发银光熠熠,暗暗生辉,只跪在皇后一旁,笑道:“皇后主儿见笑了。”
皇后冷然一笑,道:“既然皇上喜欢妹妹,那妹妹定要博得皇上欢笑,皇上欢然一笑,妹妹便能春恩永驻,圣眷绵延。”
皇后话锋一转,唇齿间勾勒一丝冷意,道:“妹妹盛宠不断,定要为皇家诞下一子。”
全妃仍然是清冷一笑,道:“奴才福薄,无福生养子嗣。”
皇后长声道:“汉朝武帝的李夫人有一次患病,便失幸于武帝,武帝探望之时,百般不肯,只以纱巾掩面,武帝走后,宫人为之不解,而李夫人用意深厚,却称色衰而爱驰。”
全妃神色一紧,又明媚一笑,道:“奴才记得李白有诗,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皇后笑容凝滞,双手合十,再次起身参拜,道:“妹妹果真能言善辩,没承想江山代有才人出,妹妹口舌更胜一筹。”
全妃双手合十,抬眼看着满殿金佛,佛光闪闪的各路神佛,道:“皇后主儿真是抬举奴才了,奴才再不济,总胜过那些含泪带笑,嘴甜心苦之人。”
王嬷嬷神色一变,眼神一横,道:“全妃放肆,皇后乃六宫之主,掌天下女子懿德典范,你且为妾妃,敢如此大胆。”
全妃发髻上的镶银翡翠樱花凤钿沉沉一摇,心头一恼,脸上一冷,道:“奴才自是不敢,主儿如此贤德,天下毕恭毕敬。”
皇后参拜完毕,往身后和妃处一瞄,和妃忙冷脸一瞥,道:“全妃过分,皇后主儿是万金之躯,千金之体,满天神佛菩萨亲身庇佑,福慧咸修。”
皇后眉心一展,扶着王嬷嬷、宝银的手臂转过身来,冷着秀脸,端重正色,道:“吾祈求大清国运昌盛,帝祚永延,五谷丰登,天人同寿。吾没想到满殿神佛莲花座下,全妃竟然如此口不择言,满嘴狐神鬼怪,眼下六宫有喜,若是冲撞神灵,帝裔不保,降罪大清,该如何啊?”
全妃浑身一惊,耳畔一悚,银牙轻咬,贝齿紧含,忙屈膝行礼,俯首道:“奴才无知,惹怒天坛仙神,还请皇后主儿责罚降罪。”
皇后端正身子,轻哼一声,唇齿之间冰冷彻骨,道:“你德行有亏,莽撞无礼,罚去半年俸禄,再抄写百遍佛经,去钦安殿、宝华殿焚烧,去雨花阁跪地恳求菩萨佛祖忏悔原谅。”
全妃心底微凉,狠狠攥着手里的海棠花蝴蝶手绢,恭谨福身,道:“奴才多谢皇后主儿恕罪。”
皇后一脸不顺,躬下身子,冷对着一双凌厉丹眸,道:“说来是皇上太过宠幸,你且静心思过吧。”
一声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尾随皇后出了殿门。
空旷幽深的天坛祈年殿格外寂静阴凉,殿堂神佛灵前,梵香悠长不断,令人神思静彻,六根清醒。
芝兰扶起全妃,双膝跪久了倒也不疼不痛,双目紧闭,强忍住内心深处羞辱仇恨,心底一阵阵凄凉,道:“皇后主儿罚吾,吾不敢置喙,扶吾起身回去,抄写一遍佛经,替吾烧了烧。”
芝兰搀扶着全妃,披上绣花绒毛斗篷,沉声道:“主儿,罚俸思错乃是大过,皇后主儿未免严苛了。奴才这就扶您回去,这下可有事做了。”
全妃唇角上扬,悠然一笑,道:“好了,吾言语不慎,才惹了皇后责罚,吾抄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