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在这方面的专家很出名, 我已经帮忙联系了医生,可以直接转院过去准备手术。放心吧,那个医生是我爸的老朋友……”
病房里, 白色的病牀前, 一身黑衣的顾方舟, 像往常的多数时候一样, 站得笔直。他背对着门口, 对病牀上的陈叔叔和病牀另一边站着的陈妈妈解释,头因为视线方向的变换,一会儿稍稍往左, 一会儿轻轻往右。
而,随着他一番话出口, 陈叔叔和陈妈妈脸上现出了得到安慰的笑意, 有些轻松, 有些柔和。
赵芃芃站在门口,望着顾方舟格外高大的背影, 身上一阵阵凉,竟不知不觉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从门口移开身子,被靠在门边的墙上,望了下天花板上的白色节能灯,她随意数了几盏, 跟着偏头又看向走廊尽头的那个窗边的地面。
灰麻的地板上, 那个不等边三角形的太阳光斑, 此时已经缩至刚才的好几倍小了。就像她此刻的心房, 自顾方舟走后, 那个空空的大房间,此时挤得空气都留存很少, 她一度觉得自己快要没法呼吸,窒息而倒。但她还是稳稳站着,只是呼吸仍旧喘得厉害。
是紧张,激动还是害怕更多一点,她一时也弄不明白。
只是,回想刚才,顾方舟从走廊尽处来到病房跟前,跟她相视的那一眼,她眼前适时浮现出某本书上的一句话——
“我选择等待,并非是因为我喜欢等待这件事儿,而是因为,我也想看看,我对你的喜欢能够持续到什么程度。”
等待,给了她更清醒的距离,让她厘清了顾方舟之于她的存在,让她更加确定自己对对方的感觉。
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寻找和打听,以及那种想要争取一下的冲动,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横冲直撞想要寻个突破口,好破笼而出。
“但是,你不能。”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应该庆幸,自己这一个多月来,一次都没有找到过他。这样,说再见的时候,大家才能都好过一点。”
太阳落得太快,转眼,地上那块光斑已经全部退去。
赵芃芃心内那点冲动也已经按捺下来,她再细细回想顾方舟的那一眼。
波澜不惊,半个眸子都呈灰暗色。往常住进里面,面对她就绽放的星辉,她再也遍寻不着。
这样,倒也好了。
说转院就转了院,陈愉他们一家人坐上救护车,往协和医院去。他们三人坐在顾方舟的车子里,一路跟在后面。
老潘故意挑了副驾驶的座位,将她和顾方舟安排到后座,只是,两个位置间不过隔了一个杯座扶手,却好似隔着千重山峦,她看他不清,不能看,也不敢看。
一切都安置妥当,顾方舟陪着陈妈妈去了医生的诊室,还没回来。
赵芃芃没勇气在顾方舟的冷淡目光里离场,趁顾方舟人还没回来,她赶紧去找陈愉告别。
她径直走到开水间门口,透过门上那块能透视的竖长的窄玻璃朝里看。在没有其他人在的水房里,陈愉和老潘一前一后面对窗户站着窗前。均是静静站着,几乎毫无动作。
赵芃芃轻轻将门推开一个小缝,立即便有“嚯嚯”的少水声传出。
她推了下门又打住,手上的力道刚要收回,就听,原本好似一帧定格的画面中立着的两人,都突然有了小幅度的动作。
一个往旁边走了一步,一个更加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就听陈愉说:“你说对了,我就这样。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
“你是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他对你好?”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老潘这么怒气冲冲的话。
“有区别吗?”陈愉不回头的说,气势比刚刚弱了些。
“当然有区别。你问问你自……”
“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们之间……就算没有裴路,就单单是陈天军和你小姨的这一段,都没有任何可能了。”
“可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这怎么分?这就是根刺,会永远扎在肉里,忽略不了的。”
“刺也有□□的时候。”
“怎么你就是跟你说不通呢,你就当我有病不能跟你在一起,比如跟芃芃一样有哮喘,毕竟没有哪个家里会同意这样的人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就不在了。这样的话,你心里是不是会比较能够接受一点?”
“你……”
赵芃芃扶在门上的手改掌为拳,她慢慢松开手,垂下头回身无力的靠在墙上。
一偏头,对上一对没什么温度的眸子,她愣了下。
刚刚的低落情绪被生生掐断,她立即回覆正常,没事儿人一样站直身子,迎上他冷淡的目光。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她想开口,喉咙却好像上了把锁,发不出声音。
两人隔着一米多远就这么站着,旁边路过的两个小朋友,不加掩饰好奇的看着他们,别跟对方窃声说这话。
“你说,这两个人站在这儿也不说话,在干什么?”
“吵架了吧?我姐跟我姐夫吵架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姐不说话,我姐夫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跟着不说话就守着她。”
“大人真是奇怪,有什么说出来不就好了。”
“就是,快跑,被他们听到了。”
赵芃芃看着两个小孩儿打打闹闹走远,她无奈的叹口气,收回视线再度对上顾方舟貌似不曾移开过的视线。
“某宝上的转账我收到了,我们两清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方舟才说,语气疏离得彷佛是银行缴费窗口的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得很。
“那就好。”赵芃芃一颗心也凉下来,收起自己的那点可笑的期待,语气硬气了几分说,“你妈妈的事,我后来才听说。抱歉,那个时候,我还给你添堵,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会怎样?”顾方舟皱眉打断她。
“早知道,我就晚点再发给你。”赵芃芃遇冷更冷的性子在此刻作祟,她说出的话也不带什么温度,硬邦邦的戳进顾方舟的心里。
顾方舟冷笑一声,偏头看向一边。
他这个模样若还不能说明一切的话,她是有多蠢。
一阵风吹来,赵芃芃心里那盏灯,瞬间熄灭。
她最后再看一眼他侧脸上好看的下颌线,轻轻呼出一口气,整了整心神,恰好老潘和陈愉拉开门出了开水房。
两人看到门边的另外两人都愣了下。
特别是陈愉,有好一瞬的慌乱,眼神闪躲着,不敢跟赵芃芃对视。
赵芃芃端出一个她已经尽了全力来控制,想让它更自然一些的笑脸,依次看一眼身边,淡定的老潘,表情不太自然的陈愉,以及冷冰冰像根冰柱一样的顾方舟。
“陈叔叔这里都安顿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赵芃芃最后看着陈愉说。
“芃芃,我……”陈愉怯声道。
陈愉她因为心虚,声音总会又尖又细,声音纯粹是从喉咙挤出来的,而不像从腹部发气说话那样浑圆厚重。
赵芃芃面带笑容再看她一眼,转头看向老潘,“走了。”
她说完,眼睛朝自己的右后方斜一眼,顿了几秒才抬起脚真的离开。
原本梗着脖子的顾方舟,听见那声“走了”终还是没忍住朝赵芃芃向电梯口走去的背影看去。
这一幕有点眼熟,他垂眼想了想,可不就跟赵芃芃和齐右在英才球场外的长椅上摊牌后,她离开的场景差不多少。
她还是这样,受伤的时候,离场总一副骄傲的孔雀样,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曾进入心里,什么都能消化。
电梯来得很快,顾方舟就这么远远看着赵芃芃快速走进去,然后消失。
她是不是又要躲起来,缩起来,自己一个人偷偷的难过?
陈愉和老潘在电梯合上后,一前一后朝病房走去。两人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一串远去的急促脚步声。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顾方舟手拼命的按下电梯键,慌乱的看两眼楼层键,最后奔向电梯对面的安全通道,拉开门冲下楼去。
两人对视一眼,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空空的楼梯口,然后又再度回身。
“如果你是顾方舟,你会和芃芃在一起吗?”
“如果你是赵芃芃,你会和老顾在一起吗?”
两人都不回答对方的问题,默不作声进了病房。
顾方舟气喘吁吁在赵芃芃踏上公车的前一秒,一把拽住她,将她从公车上拉了下来。
“还走不走了?”司机师傅看着两人,不耐烦的问。
“不走。”顾方舟回,然后强硬拽着赵芃芃到一个地上长了绿色青苔的角落,才松手。
“赵芃芃,你在知道后的第二天,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跟我划清界限,是怕我真的会精神病发作吧?”他不管不顾将这话问出口。
垂头,他看着她正将手往身后藏。但那手腕上醒目的红色,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刚才着急和气愤之下,没注意控制力道。他这会儿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儿。
“信息里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就是我真实的理由。”赵芃芃身后的那只手抠着衣服背部中间的那条缝线,不快不慢的说。
“你在瞭解了真正的我以后,难道就没有点情绪上的波动?”顾方舟逼问道。
“你呢?你亲眼见过我犯病,难道你就没点什么感觉?别说你没有过害怕。”赵芃芃垂下手,冷静从自己上衣的兜里掏出一瓶她从来不敢离身的喷雾来,看着他道,“哮喘目前没有治愈的可能,我一辈子都要与这个东西相伴。一旦我犯病,中间将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比如,药不小心丢了,或者瓶子里药量突然没了,药用得不及时,等等,都能要了我的命。”
顾方舟心中一闷,眼神忽然闪了两下。脚下估计是太过用力,踩到青苔有点打滑。他为了稳住身子,便朝身后移了一步。
这一步,让他有点愣住,但心里却又突然轻松了一下。他突然有点恼,抬起头来看着她。
赵芃芃胸口随着刺痛起来,她忍住不让情绪上脸,看着他,突然间就笑了。
“顾方舟,我承认,你消失的这一个多月,让我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你。你对我好,你对我的在乎,我都知道,也是高兴的。但,仅有喜欢,决定不了什么。我们还都得承认,不管是对自身还是对对方,我们都会害怕。就目前的年纪,还没有勇气和信心能承担得起对方的未来,哪怕不是很远,就是为数几年的未来,都太沉重了。我们……”
赵芃芃看着顾方舟黯然的的脸色,忍着蹿上鼻头来的那股酸涩,她努力吸了口气,咽下一口口水,继续说:“还是按照自己原来定下的路,继续朝前走吧。”
赵芃芃说完,又冲他一笑,然后不等他思前想后的做出反应,她已经迈出步子朝公交站走去了。
从亲人、朋友那里,都没法得到祝福的感情,再加上自己的胆怯,哪里还有勇气继续下去?
顾方舟脚下好似焊住了,只能待在原地回转身子看着赵芃芃离去的背影。目送着她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公交车,被车子载着越走越远,而车顶之上的天空,是橙子味的霞光和云彩。
这一天,大概,他此生都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