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以后, 顾方舟已经连着一个多星期没有见过赵芃芃了。
她总是出不来，要不就是不方便去他这儿。不过，他倒也无暇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穿戴整齐后下了楼。
坐进等在楼下的黑色轿车里, 就见前座的周叔朝后倒车镜里看了他一眼。
“方舟, 要是顾先生看到你去接他, 他该有多高兴。”
顾方舟转头看向窗外, 一个身形有些发福的男人，正费力而笨拙的举着自己几岁大的儿子，将其放坐在自己的肩上。男人轻轻抖了两下, 引得肩上的孩子咯咯直笑。
车子驶动，顾方舟哼笑一声：“但愿我不会让他扫兴。”
周叔莫名有点担心的又朝他看一眼, 不再说话, 认真开车。
顾方舟是掐着点到的机场, 在接机口百无聊赖的站着，没一会儿就见到从里面推着个箱子, 穿一件朴素低调的黑色夹克走出来的顾承业。
好像许久没理过发而过长的两鬓染了白霜，两颊也有些深陷，皮肤倒是比往常白了好些。
每一次见面，他都觉得顾承业的样貌上总有某个地方会生发一些改变，有时是外貌上的, 有时是感觉。
“据说你这次期末考试成绩还可以。”两人坐在车子后座上, 随意聊起来。
顾方舟自顾自看着窗外, 不说话。可以不可以的, 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你搬到名都的房子去住了。自己一个人可有好好吃饭？”顾承业倒也不在意他的冷淡, 继续问。
“我吃不吃饭的，你们不是一清二楚？”顾方舟讥讽一句。
顾承业伸手欲揉他的头发, 却被顾方舟偏头给躲了过去。顾承业的手僵在半空一瞬，才缓缓垂下。
顾方舟瞥一眼那只骨节粗大，不知不觉爬上了皱纹的手。脑子里闪过这只手揉着柳浩胜头顶，那个女人站在一边笑得一脸满足，他们俨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的场景，他心里便开始堵得厉害。
车子直接开去了别墅。
顾承业一到家就开始四处看查看他的瓶瓶罐罐，进到一楼书房发现原来摆白瓷瓶的地方，现在换成了一盆花。
他心头一惊，拧着眉头跑出去二楼，推开顾方舟的房间问：“我原来摆在书房的那个白瓷瓶呢？”
顾方舟从手机里抬起头来看他，云淡风轻道：“我摔碎了，扔了。”
顾承业心头一凉，朝身后无力的退了两步，“那个瓷瓶18万啊，你……”顾承业指着他的手不住颤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痛苦。
顾方舟只凉凉睨他一眼，复又将头低下去专心盯着手里的手机屏幕，一副“我懒得理你”的冷酷样儿。
顾承业瞬间觉得没意思，收起胳膊，站直身子，拍拍大腿上看不见的灰尘朝顾方舟所在的沙发走去。
“家里的东西都让你败光了。”顾承业佯装生气道。
“你称这里叫作家？”顾方舟凉凉瞥他一眼，“董芳今年又不回来？电话也不通，什么联系都没有，她和顾方圆还活在这世上吗？”
顾承业收起从心里生出的那点不自然，面色一冷，沉声责备他一句：“你胡说什么？”
顾方舟手里的手机屏幕灰下来，游戏败了，他又重新匹配了一局。
“那个女孩儿，听你俞叔叔说很像你妈妈。”顾承业陪顾方舟默默坐了一阵说道，语气落在后三个字的时候，显得异常温柔。
顾方舟本不想理他，不过听到身边人轻轻叹了口气，他终是没忍住出了声：“俞大爷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学人打报告啊？”
“你俞叔叔和姜阿姨是你妈妈多年的老友了，他们说真的很像，我都有点想见见她了。”顾承业望一眼被风轻轻吹动的蓝色窗帘，嘴角微微上扬着，“转眼，你们都大了，大到能交女朋友了。不过，男孩子，要有个男孩子的样子，对一个人好就专心对她好，不要三心二意的，要好好对人家。”
“你不觉得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很讽刺吗？”顾方舟放下游戏，脸色阴郁的说。
“我已经说了，我和他们没别的关系，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你妈一个女人。”
“这话你去说给董芳听，别跟我说。”顾方舟怒得站起身来，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走到门边拉开门，“你出去吧，我要做作业了。”
顾承业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做作业，但他瞧两人之间这紧张的气氛，他也只好起身缓缓走出去。
每一回他回来都要来这么一出，他虽痛心难过，但也有些习惯了。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忽然有些难过。原先叮叮咚咚的琴声流动，如今空荡荡的别墅，原先她赤着脚上上下下踩过的圆形扶梯，怎么好像也不复之前的红棕色，暗淡了许多许多，有些棱棱角角的地方因为常年磨损还开始泛起了白。
之前请人油漆的时候，那店家说着楼梯起码能保质保样二十年的。如今……
一开始的想法总是好的，以为很多东西都能长久，什么东西都没往这些坏的地方想。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白天就不在家吃饭了。”用过午饭之后，顾承业擦擦嘴跟彭姨说。
早早用完饭下了桌子，坐在沙发上的顾方舟，忽地丢下手机。
手机在皮沙发上弹了两下掉下地板，“嘭”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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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让人气闷的气息，一时间所有人都没说话。
彭姨想打圆场，却又一时之间找不到说辞，只能看着顾承业面色铁青的转回头去，瞪着顾方舟。
“顾方舟，你已经17岁了，应该要学着成熟懂事一点了。”
“你所谓的成熟懂事就是对你养着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习以为常，半点不在意吗？”
“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是养，我是资助，我跟他们没有别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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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难道别人就没有吗？”顾方舟站起身来吼道。
“所以你就将人打进医院，人本就躺着你还给人打得伤势加重，顾方舟，你舅舅整天的给你擦屁股，你难道就没点感激之心少惹点事儿？”顾承业压抑了又压抑，还是没压住心头的那团怒火，将餐巾砸在桌上。
一桌子的碟碟碗碗“嘭嘭嘭”的跳着响了一阵。彭姨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筷，擦擦嘴一会儿看看顾方舟，一会儿又看着顾承业。
“行啊，前因后果瞭解的清清楚楚，是那个女人跟你哭诉的吧？”顾方舟哼笑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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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你方阿姨没说你什么，让我们不要太过责罚你，让我好好跟你说。”
“我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姓方的阿姨。”顾方舟冷笑一声，心想这个女人心计还挺深沉。
“反正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顾承业试着转圜，他不想第一天回家就搞成这样。
“那你没跟我说的那些呢？”顾方舟挑眉问。
“你……”顾承业脸色煞白，他彷佛是内心经过了一番什么斗争，而后才逐渐冷静下来，“你就不能乖乖的吗，像隔壁家岳叔叔的儿子一样，一心扑在学习上，乖得要命。拜托你让我跟你……妈少操点心。”
“别提我妈，你没资格提她，当初她走的时候你也没回来，你何必回这里来，你继续去那边好了，反正没你我也一样能长大。”
“顾方舟！”顾承业猛地站起身来，身子晃了晃，彭姨伸手虚虚扶一把，一度以为他要就此倒下，转眼又见他稳稳站住了。
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顾方舟当即跑出门去，正好在门口遇到两出租车，他拦下来，拉门上车。
“你们两父子啊！”彭姨感叹一声，看看门外，又回头看向跌坐进椅子里的顾承业，“顾先生，你去理个头发吧，太长了点，理完精精神神陪方舟过年。这孩子就是嘴上硬，心里没什么的，说开就好了。那两个月里，他一个大活人，要不是自己安分，哪能关得住。”
“嗯。”顾承业无力的点头，他如何不知道。
“我去剪头发了。”赵芃芃穿好鞋对屋里瘫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说。
“嗯。”两人只一味盯着电视，头也不转的从鼻子里发出个单音节来回应她。
赵芃芃叹口气，这俩据说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平时都属于莫得感情的那一类人，要是学校里的那些同学知道这俩货在家是这副样子的，不知嘴会张到多大？
时代变化太快，理发业也日新月异。近来出现的一种新型理发店，店里不帮忙洗头发只负责剪头发，染烫一类也没有，更不会有人拼命跟你推销会员卡。店里干净清静，技术也挺好。
赵芃芃不怎么爱跟人交流，去了一次就再也没去过传统的那种嘈杂的理发店了。
目测距离大概还离着有两三百米的样子，赵芃芃身旁突然一个老人家踩到水果店里倒出来的废水，摔了一跤。
老人艰难的想要爬起来，但是半边身子好像不怎么听使唤，他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大概是网上太多扶人被讹诈的新闻了，周遭的人多数匆匆而过视而不见，少数放慢脚步的人，却又都在观望着，都不敢轻易上前。
赵芃芃也不是没有这种顾虑，但看到老人身边来往的车辆，只觉危险，再看老人越发惨白的面色和唇色，她咬咬牙还是上前。
“谢谢你小姑娘。”老人冲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其实准确的说，他只是牵动了下嘴角。大概是真的摔到了哪儿，虽然他努力的想要管理着自己的表情，但还是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老爷爷，你可有觉得哪儿痛？要是痛的话，我先帮你打120吧。”赵芃芃心有余而力不足，以她一人之力没办法将老人扶起来，而且老人年纪大了，她也怕自己随意搀扶反而更加弄伤他，于是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就在她跟电话里的医务人员报地址时，身边又一个中年男人上前来帮手。
因为他偏着的头，低垂着，她只能见道他鬓角里头的几丝白发。
“老人家，这里痛吗？这里呢，这儿有没有知觉？”男人按压了老人腿脚和身上的几处询问着，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还好，不怎么痛。”老人弱弱地答道。
“那我等下试着抱你起来，你试着活动下，看腿脚还能不能动？”男人轻按着老人的肩头说。
“好。”老人又答又点头。
“孩子，等下你来帮叔叔搭把手，先把老人家移到边上一点，省得等下车来车往的，万一再出个事故……”男人抬头看向她，笑得有些亲切。
赵芃芃被这笑晃一眼，眼前闪过顾方舟的脸来，她只觉男人眉眼之间跟顾方舟有点相似，她愣了下，随意将手机塞进外衣兜里，果然上前搭手。
赵芃芃陪着老人等到了救护车后，就继续去剪头发。剪完准备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或许是刚刚趁乱的时候被人摸走了，她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下钱包里的钱也不够付。
正当她窘到不行之时，跟理发师藉手机登微信给陈愉打电话，刚才跟她一起救助那个老人的男人理完发，一声不响上到她跟前。
“我帮她一起付了。”男人理完发，精气神都好了几分，笑起来越发的好看了。
赵芃芃越看越觉得他有些像顾方舟。
“多谢叔叔，把您的电话号码给我吧，到时我好联系您还钱与您。”
“不用了，也没多少钱，就念在……念在你心眼儿好，念在你跟一个我很相熟的人很像。”
“相熟的人？”
男人笑笑不答，然后便拉开门大踏步走了。
赵芃芃追出去：“叔叔，至少，告诉我您姓什么吧？”
男人身形一顿，回过头来只是又冲她一笑后，钻进了一条小巷里。
赵芃芃让了两辆车先过去后再追上去，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天气太冷了，早点回家吧，以后你要是有花卖不动就挑去西子街52-1号的花草堂，你跟他们说是顾方舟让送过去的，他们自然会收的。大叔，您记着点，是西子街52-1号的花草堂，提顾方舟，照顾的顾，四四方方的方，小船那个舟。他们会收的，我会提前跟他们打招呼，该多少钱就跟他们拿就行。”
赵芃芃望着空空的小巷，突然想起顾方舟对那个卖花大叔说的话来。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总能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顾方舟的影子。
“手机被偷，若收到借钱的信息，请勿上当，谢谢！（赵芃芃）”
老潘截了个陈愉朋友圈发的信息给顾方舟时，他彼时正拿着吸尘器吸沙发角角落落里的猫毛狗毛。
他就说怎么那天之后，赵芃芃就彻底不理他了，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原来竟然是因为这个，他还以为……
过了好一会儿，老潘刷着贴吧，才突然收到顾方舟的回覆——
“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