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和曦的阳光照过来。我起牀第一件事,仍是坐到镜前,看里面我脸上的印痕。没有消失的迹象。于是每天效仿它的顽固,刻意去保护脆弱的东西,以此来安定自己。我将干红倒进伴我很多年的一个瓶子。透明的玻璃,呈现出里面的颜色。和记忆里辛辣舔腥的液体相近的颜色。拿到太阳下的时候,虽有缤纷的光华,眼前仍是一片灼热的海洋。
等待的时光,即使是用年来计算,仍然太漫长。我慢慢啜饮瓶子里看起来灼热的液体,它竟可以如此潮冷,能够暂时减轻唇上的痛灼。眯起眼睛看瓶子里的液体一点点减少。留下一点,用水去冲淡,倒掉。也许还不够资格去说,能够或者不能够,也将记忆像这样,冲淡,倒掉。
景曼刚回来不久,现在正在沉睡。她说过,不再喝酒,凡事都要有个结束。但她没做到。或许她也找不到终点。没有结局的故事,反覆上演。景曼敲门的时候,我忘掉一切去开门。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扶到牀上。然后,我安静地脱下他的外衣和鞋,为她盖上棉被。拉上窗帘,阻隔可以将人穿透的光芒,给景曼一点安全。这个时候再去怒视送景曼回来的轿车,已不可能。逃离与渴望一样,耐不住太久的等待。
我坐到牀沿上,去看景曼沉睡的脸。没有任何过错。我伸出手去擦拭景曼眼角的泪痕,不知道谁可以回答我,景曼为何不能幸福。一个漂流很久的人,付出了许多,为何不能找到一片宽阔的堤岸,能够接纳她。我对景曼说过,不要找了吧,也许真的找不到,景曼阻止我,说不能去寻找,漂泊就没有意义。
上午的阳光明亮起来。景曼翻过身,露出手臂。手指上有一枚阴冷的戒指,让我颤抖。无所谓的承诺,竟然让景曼甘愿被囚禁。以为付出终有回报,一颗心,终能换来另一颗心。而以前,她曾经那样对待过我和她自己的头发。我知道,她只是想要一个放心的依靠,能够使她安定与温暖。能够在她累了的时候,可以不必担心地睡一个觉。
同以前一样,我不能同情景曼,那样就等于承认她遭到不幸。我做不到。而我不能劝她。她对我说,不要管我,伊格。我可以自己承担。相信我,有权利幸福。
我继续喝酒。在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看得见瓶子里缤纷的光华,和那一片灼热的海洋。我想,只要我还有力气来保护,像这个瓶子一样脆弱的东西,就能够把景曼拥在怀里,给她安慰。我不能有那种,因为爱景曼而承受的,不能救助的绝望。
景曼醒来的时候,我递给她牛奶和三明治。景曼手指上那道阴冷的光芒,让我几乎疯狂地,想要去摧毁。结束并不是荒芜。不能让它更完整,就给他彻底破碎。任何一种,都是温暖的结局。
我对景曼说,把戒指仍了。
再给我点时间。让我不留下任何遗憾。
一个女人的本能。永远生活在固执的憧憬中,小心呵护自己的尊严。那种随时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抛弃的东西。仅仅是想在累了的时候,可以放心依靠。竟是那样的难以触及。点亮在无尽深处的灯火,温暖在远方。有人选择追逐,用穷尽此生的力量。有人逃避,却因为不可能抗拒仍吸引。
什么时候结束,给我个答案。
他做出选择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被动。他一直都在选择。从开始起,一直都在。为什么要让别人选择。你也可以。我一直都相信。你有权利幸福。你在怎样回报我的信任。不要以为,我没有办法恨你。
景曼把手指伸进头发里,那道阴冷的光芒,无论如何不能让景曼的头发生起在空中,快乐而安慰地飘荡。
为什么这么难。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一份安定与温暖,对我竟是那样遥远。真的那么难以触及吗,就算用尽一生的力量。
景曼取下戒指,跑出门外。头发在空中自由飞扬。我知道,我们都看到了一个结束。
可是,很久之后,景曼才回来。极度地疲惫。头发散落在肩上,脸上有潮冷的气息漫延开来。景曼抬起头,用红肿的双眼看我。忽然发现,这个世上还有一些东西,在结束之后,不可能再从零开始。也许这不叫结束,叫毁灭。景曼伸出手,摊开。于是我看到那枚阴冷戒指的碎渣,连同景曼的汗水和血一起,粘在她平静的手心。都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弄碎了给人看。伊格,我把它弄碎了。你来告诉我,好不好看。
景曼想要转身走过去,那里有她的牀。景曼身后没有温暖的依靠。我推开挡在景曼身后的椅子,没有放回原位。然后端来热水,用毛巾慢慢擦拭景曼手上的血,汗水,和美好的碎渣。盆里的水变成淡淡的红色,像如果我可以那样,将记忆冲淡后的样子。
黑夜原本是安全的。掩盖了那么多,保护脆弱的情感。景曼在黑暗中起牀,她想要喝一杯水。仅仅只是口渴了,想要喝一杯水。她被那张椅子绊住,扑倒在桌上,我的瓶子在顷刻间坠落。远方传来决裂的呜响,一直回荡,无法再停止。
决裂的呜响。那是我所期待的,还是我所畏惧的。景曼没有动,像是在无奈地证明,是她,亲手毁掉了那些美好的东西。彷佛她所承受的一切,只因有了她的参与,才变成了伤害。我过来开灯,知道景曼有怎样的表情。于是静静扫去那堆透明的尸骨。不要奢望它还能够被我看得见,那些缤纷的光华,和那一片灼热的海洋。转过身来环抱住景曼,轻轻拍打她的脊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稍。可以让我入睡的动作。想要传达给景曼,让她休息。
景曼决定离开了。伊格,一直以来都以为,我是爱你的。放任你,给你自由的空气。可是现在我不敢说。也许爱本身就是一种约束。世上没有我这样的爱。可惜的是,在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之前,我已经把力气用完。我该怎样去爱。我想我必须离开了,去寻找容我的地方。而你,我要用这许多年的情谊来约束你一次,爱你一次。答应我,像应该的那样,幸福。
往往不是结局无法预料。而是无法以随己所愿的速度,跨越未知的过程。我和景曼同住多年,足以成为一种习惯。突然从生命中抽去,不可避免地寂寞。那些爱过我的人,用同样的方式,让我去企盼远方的地地堤岸。因为没有人,永远伴我漂泊。
街道上有中祥和的气氛,让我窘促。天空轻轻飘洒下来的雨粒,带来多种美好的祝愿。平安夜。今晚是平安夜,开心一点。我没有打伞,走过一些车站。没有遭遇命中的人,让我停下来。街角有一台朴实的机器,可以爆出美丽的米花。香甜的奶油气息,确实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抓了两颗米花,放进老婆婆的嘴里。于是她笑得没有任何牵挂。让我想起沐沐。或许我可以像他们一样,很轻易地被满足,不被无尽的欲望灼伤。
沐沐。我好久没有去看他。在我身上比他复杂的情感,牵引我去寻找华丽过后的苍凉。是勇气还是贪欲。我想,从明天开始,还有晴朗的日子,去看沐沐。
那片温柔的花园。夜色中更加静谧。祥和的气氛,周围弥漫灵魂宁静的光晕。那里,有一座临时搭起的灵棚。两粒下降到人间,一些东西飞升至永恒的远方。我怀着固执的憧憬,走近那里。是沐沐。没有错。我还能怎样憧憬。
棚里轻轻放那一段音乐,没有尽头。点点伏在沐沐的笑容前,快要一起离去。两个殷实的老人在那里,慢慢扎一些洁白的纸花。他们看见我,对我笑。姑娘,要进来吗。外面冷。
我带着暖湿的气流,走近沐沐的笑容。老人说,我们的傻儿子。叫沐沐。我说,我认识,很喜欢他。他那么美好。老婆婆递给我摺好,剪好的白纸,和白线。姑娘,我来教你扎花。你真好,喜欢沐沐。沐沐死的时候,没有痛苦。我说,这是应该的。
我们扎起了很多洁白纯净的小花。不知可不可以像一朵轻柔的云,载沐沐平安去到永恒的远方。
黎明开始窥探的时候,我辞别了沐沐一家。新年将至,一切都在怀念和憧憬。我想我也应该一样。不只怀念,更要憧憬。懂得去等待,是一种勇气。
沐沐出殡那天,我把那幅美好的画与他一起飞升。有沐沐就没有荒唐。
走过许多个车站,遭遇了命中的人,陪伴我一段漂泊的旅程。没有人,让我停下来。一边走,一边等。这样的等待,停不下来。
瓶子破裂的碎片,溅在掌心,形成那个生命的血印。一场轮回。
黑夜被揭开,升腾到远方。却忆起曾经坠落的疼痛。然而正是那样,通过丢弃,换来一些安慰的力量。可以不用惧怕。无尽深处的那头,仍然有温暖的灯火,引我要永远追逐。
2002年12月23日
平安夜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