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来到看台上,看伦哲打球。伦哲是队长,脖子上挂一个口哨,带领队员练习。伦哲做示范给他们看,动作很漂亮。我一手拿一瓶矿泉水,一手拿一支冰淇淋,坐下。开始的时候,伦哲只朝我笑笑,然后继续练习。后来,那些男孩子把他推到我身边。伦哲也渐渐毫不顾及地跑过来,抢我手中的冰淇淋,最后咬去一大口。
我喜欢伦哲。他有直挺的鼻子和流畅的嘴唇。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手臂。太阳穴上的两块因牙齿咬动而收缩的肌肉。训练中,后退小跑,不断变动手势。蓝下转身投射是衣衫的飘动。他靠近我时,散发出健康洁净的气息。喜欢缩在他大大的手掌里,被他牵引。喜欢他用不同的答案解释一加一不等于二。喜欢他从背后拥住我的感觉。
晚自习后,伦哲陪我慢跑,或者带我去吃街边的夜宵。在这个城市里,各种年龄的人都偏爱的味道,强劲的爽快和满足。像这里许多人的性格。我努力去适应那样的味道。努力把自己融入到一种理所当然。时常想到,身边有一个亲密的朋友,通过这样的途径,可以去到婚姻的殿堂。如果可能的话。
景曼没有事情可以做的时候,会想到学习。会坐下来,旁若无人地看书,做功课。偶尔会在稿纸上写下Peter的名字,凝望许久。视线移过窗外,仍是感到失落和无奈。景曼说她很羡慕我。说我很幸福。我将她拥抱住,说,如果我幸福,你也应该快乐。忘了Peter,并且原谅他。让你自己得到解脱。好吗。
我仍是那样,轻轻拍打景曼的脊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梢。像我所感觉到的那样,去温暖她。景曼在我的怀中安静流泪,慢慢淋湿我的前襟。她说,伊格,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终有一天要离去。你将属于伦哲,或是其他人。我该怎样治愈,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口。没有你。
离去。悲凉的字眼。在生命的圆圈上,我不断与我的身后作别。虽然到了结束的尽头又是下一场轮回的开始,即便重逢,却也不再是那时的那人那景。
伦哲来找我的时候,我在夜晚的跑道上抱住他。伦哲短暂的诧异之后,将我紧紧环抱。呼吸里带着悸动。他极尽温柔,一遍一遍抚摸我的头发。可以让我入睡。我闭上眼睛,却感到一种疼痛。不知是伦哲给予我的,还是我给予伦哲的。
我想我永远不会懂,玫瑰和它身上的刺。一场爱,和相应的一场伤害。这些,为什么要成为一种规律。
伦哲的声音在我耳边。他说,一加一。等于一。伦哲双手扶住我的肩,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他说,一个我,加伊格你,可不可以等于一个家。伊格。
家。好多年没触碰的字眼。有不再熟悉的陌生,来在那一刻湿润我的双眼。伦哲眼里渐渐逃离,有升腾的体温想要将我笼罩。我推开伦哲的时候,几乎没有忧郁。站在远一点的位置,看见伦哲受伤的眼神。同时感到胸前不再温暖。已经渐渐入冬。我却没有柔顺一点,让这个我无法讨厌的男人,来温暖我所恐惧的,难耐的冬日。
伦哲说,我可以等你。但也许不会太久。我同样需要一个温暖的人,能够给我依靠。如果我不能温暖你,你也不会给我依靠。
也许我太在意伦哲,不然不会受到伤害。他说不会太久。太久是多久。多久之后,我才可以看到一个结束。在那之前,伦哲是否还和以前一样对我。让我变得努力去适应一种理所当然。从背后拥住我,让我感到安定与温暖。开始怀疑伦哲,是游戏,还是真情。
回去的时候,任凭冷风吹打宽阔而灰暗的额际。担心景曼会给我伊格束缚的答案。景曼说,我讨厌轻易承诺的人。我微笑,拥抱她。好景曼。
睡前,我在镜前梳理头发。他们看上去这般柔顺,却有混乱的纹路隐藏在深处。朝四面八方散开,受不得任何方向的束缚。没有太多生命的光泽,却仍在固执地生活。灰黑色的旋涡,随时可能把自己卷入到迷失的洞穴。所以,我希望有人爱上我的头发,而不是我。
感谢景曼,没有劝我,来弥补她缺憾的情感。
连续三天,我拒绝和伦哲见面。没有去跑步,没有接他打来的电话。我和景曼泡在一起。感到不只是伦哲,才能让我不寂寞。我们买来零食和酒。将零食全部散放在牀上,我独自喝酒。景曼给我戴上一只耳塞,和我一起听POP。她说,流行的,也有好的。让人很轻易地融进一种鲜明的情愫。让人轻松。
第四天的时候,伦哲提前十分钟等在教室门口。景曼递过来一张纸条。跟他谈谈吧。希望你感觉到的,是幸福。
我站到伦哲的前方。平视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的胸膛。他将是怎样的眼神,我害怕知道。我走在前面,伦哲在我后面,追随。我欲从跑道中间穿过去,伦哲从后面拥住我。从来没有那么紧。那么久。亲密的朋友之间,有是可以不用话语来沟通。
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伊格。叫我如何去逃避一种习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难以被控制。我想,我只要能够让你温暖,能够给你安定。而我以为,我可以了。也许承诺得太早。却是真的害怕留不住你。
感到自己的眉头朝中间靠拢一点,仍然封锁不住那些,从来不曾忘记的希冀。我,竟然可以让人,那么不忍离去。
我转身对伦哲,问,你想要怎样。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是否能够长久地在一起。避开难以逃离的终止。伦哲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他说,我会努力。如果我曾经让你感到一点温暖,请允许我努力。
伦哲仍然用的大手牵引我,带我走在朴实的街道,用那样强劲爽快和满足的味道,来唤起我对羣体的意念。也许这就是伦哲所相信的,温暖与安定。我因为喜欢伦哲而去适应。但不改变。不想失去自我。不想在面对自己时,找不到可以信赖的真实。
周末的时候,我仍是一个人,在安静的空气里聆听自己的心跳。想象自己住在没有钟表的房子里,没日没夜地看电影,听古典。睡觉。慢慢写字。喝牛奶嚼三明治。趴在窗台上看风景。用手指抚摸自己载下的仙人球。耐心等待头发的生长。我能想到的放纵。不过如此。
又是一个暖阳的冬日。空气里飘来香甜的味道。我打开抽屉,重读绗诽的信。从第一封开始,到最后一封。
伊格,我不在的时候,希望别让自己孤独。交些朋友。你可以。你长得很亲切。想你的绗诽。
我找不到理由讨厌他。面对他的注视,我抑制不住心跳。于是,伊格,我恋爱了。想你的绗诽。
你看,你那么幸福。所以,请不要相信或者怀疑命运。他能给你所需要的,这就足够。爱你的绗诽。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包括,爱上一个人。付出与获得不一定平衡。但我们必需,不断地丢弃一些东西,来获取一点点力量。直到归领。去寻求一场初始状态下的完整。我想,你不会一直沉溺在水中,偶尔出来透气。你始终有一天要上岸。离开水。懂你的绗诽。
也许我们还什么都不懂。却有太多的人认为我们自以为什么都懂。我们处在伊格如此断层的年龄。随时可能一夜之间熬过一些疼痛,来到太久之后的将来。欣赏你的绗诽。
我和他,都在小心呵护初恋的幼果。太小心,反而更容易受到伤害。我想我的第一次,我要完全拥有。又从遗失的梦中惊醒。我不可避免地,受到孤注一掷的惩罚。伊格,你真的比我坚强。但你将知道,我会怎样恨你。由于爱你而承受的,无法救助你的绝望。你的绗诽。
是的,习惯。你那么的固执。却没想过,你所谓的习惯,是你不断丢弃的疼痛,换来的一点力量。一些安慰。知道你要说,不可能回头。我仅仅是想要你哭出来。哭出来。让一些东西在体外,可以保护你。这样过分吗。看看你的脸吧。和你一样固执的皮肤。看看你能不能让我放心地以为,你可以躲过并抹去那些预料不到的伤害。爱你的绗诽。
伊格,求你。哪怕是宽慰。让我听到你说,让我放心。我自己的路,在渐渐明晰的察觉中,被安排好。我已经与初恋告别,现在是最冷的冬日。我很不好。可是,别来看我。现在唯一的期待,就是你说,让我放心。伊格,明年春天,我要去深圳。无法忘记你的绗诽。
我读绗诽的信,一封一封全部小心封好。装进一个大纸袋,锁进一个角落的抽屉。拿出纸和笔。我说,绗诽,我要幸福。我会保护自己。做甜美安全的事情。十年之后,有一个家,抚育我的孩子。永远追随阳光。我平和地老去,死去。我会幸福。绗诽,我会幸福。你永远的伊格。
有暖阳的冬日。十四岁的冬天,我和绗诽把被褥和起来,度过了那年甘甜的冬夜。一件事情,只有开始和结束,才能被我清晰的怀念。
伦哲送我回家的一天,我在车上看见米娅。那就是米娅,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她没有上我在的车,已经是习惯。就像看见没有空的座位,而要等下一辆。伦哲问我,你看见谁。我说,过去的一个,朋友。
正在被人遗忘。真的不能逃脱一种结局。其实不害怕。知道将要被安慰,只是不能以随我所愿的速度,来跨越未知的过程。不断地丢弃。我想我可以从一开始就不拥有,以避免舍弃的疼痛。
我对伦哲的眼睛说,一加一,只能得于二。我和你。两个人,两种不同的生活。
伦哲说,为什么要全部独自承受。我来为你做什么。我怎样爱你。
不用了,不管路程有多曲折,终点只有一个。到站了,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