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喜欢在旅途中沉睡,不用经过就可以到达的幸福,会有更大的喜悦。
走下机仓,突兀的剌眼光线使得眼前有短暂的模糊,像黑夜从梦中惊醒。
身边的人羣闪动。海豚吸满一整心童年记忆里熟悉的气息。她觉得心情很好。即使胖爸爸说没有时间,派别人来接她,她还是觉得很好。
走在通道出口上就看到那个来接她的年轻男人。他像被一种寂寞幽凉的光芒所照耀,凌乱的咖啡色卷曲的头发,不大的单眼皮眼睛里有冷傲的夜光。下巴的轮廓清晰坚韧。如果没有那抹意味深长的疼痛,这个男人是完美的。不知道为什么海豚就是知道那是来接她的人。
那个男人也看见海豚,视线冷冷的飘过来。定在她身上,海豚歪着头,睁着大大的眼晴,就以那样一个定格的姿势站在通道上看着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睛。然后快乐的笑起来,那种被阳光洗礼过,未入风尘的笑容,清澈如水。她忽然有预感,那双眼睛笑起来应该是弯弯的,暖暖的样子。
海豚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渴望看到那双眼晴笑的样子。
她走过去,走到男人前面,指着牌子上写着的她的名字,她说,“我就是海豚,是来接我的吧?”
“恩。”那个男人平静的应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旅行袋。往外面走去。
海豚显然对这样漠然的回应有些失望,她努力的猜想她失望的原因,她是个健康快乐的女孩,记忆中的所有人都会被她的快乐传染,所以是被忽视了觉得失望吧,只是这样。
看着男人渐远的背影,海豚又微笑着跟上去,她还是很想看那个男人的笑容。
海豚后来知道,其实爱上一个人,都只是一瞬间。
而离别,比一瞬间更短。
海豚还在打着怎么让那双眼睛笑起来的主意,于是跑到副驾驶座前,等着他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可是那个男人把她的行李放进车尾后,直线走来,单手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眼睛不看海豚。只低头静候。
海豚看他的侧脸,有一瞬间觉得他要把自己与外界隔离,不留痕迹,他内心发生的事无从偷窥。
越是这样的孤独感,越使海豚渴望与他靠近,探测他的想法。像神秘的游戏,内心明亮的人越是容易陷入。
海豚决定放弃宣战,眨着她大大的眼睛,穿进车后座。必竟她还想进入游戏。要乖乖的输入帐号和密码,否则游戏无法开始。
海豚坐在后座上,从反视镜里看到他的脸,安静而冷漠,她脑海里总是闪过那双眼睛笑的时候的样子,忽然想起她曾经养过的一只猫,打哈欠的时候也有那样灵动的神情。
海豚自顾着在后面捂着嘴笑完后,把半个身子往前倾过去,就那么按着她的意思叫出来,“哎,猫哥哥,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名字的话,我只好这样称呼你了。”
男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表情冷漠,他说,“凌宇。”
“凌宇,好温暖的名字啊。”海豚笑。
凌宇也轻轻扬起嘴角。他想起也有这样一个骄傲冰冷并不可爱的小女孩听到他的名字之后也这样说过。那个小女孩有一头短短卷卷有些枯黄的头发。
海豚抿起嘴缩回位子上,为那个笑容开心不已,如果那也算是一个笑容的话。
他们不再说话。
林岩皓坐在副驾驶座上,旁边驾驶座上的申贺成眼神漠然的看着前方的路,夹着烟的手垂直搭在方向盘上,手指弯曲的姿势苍凉而空洞。半开的窗吹进来汹涌的大风拍打着林岩皓的侧脸。
申贺成把车开得飞快。
林岩皓在申贺成掐熄第三支菸后打破沉默,他说,“哥,我看到海豚了。”
“哦。是吗,被宠坏了的小孩吧?”申贺成说。
“看来很受宠,但没被宠坏。”
“是吗?”
林岩皓在心里轻轻说,“是啊,她是那么快乐的一只天使,如果不能爱上她,也请为我好好护守她的快乐。哥,她本应是我的啊。”
车内又恢复沉默。
林岩皓把手盖到申贺成的手上,这个比他大两岁,同一个母亲的却不同一个父亲的哥哥。他们身上流的一半血液是相同的。他想起小时候因为害怕他被后父打而带他离家出走的申贺成。那个为他和那些高年级学生打架的申贺成,那个怕他受伤而把他远送国外的申贺成。
他看申贺成侧脸,明亮的阳光照在上面,有一层浅浅的白色细微的绒毛,他的哥哥曾经那么纯真。
他说,“哥,津还好吗?”
车子就那么打了一个转弯,发出剌耳的刹车声。仓促的拐到路边,停下来。旁边一棵硕大的梧桐树,枝节刚刚冒出碧绿的小叶子。
申贺成神情冷漠的看着前面。瞬间转过来看林岩皓,他的眼里已经积满雾气。低低的像要下一场肝肠寸断的雨。
他紧握住方向盘的手背上的血管隔着一层皮肤扭紧,一根一根打结。
他对林岩皓说,“他不好。我们都不好。走到末日尽头,走到废墟里,已经无路可走了,皓啊,我们要怎么办。”说完后申贺成就那样直视着林岩皓,放任积在那里很久的一滴泪珠滴下来。飘在风中,无踪影。梧桐树的叶子太绿了,剌得申贺成满眼都是灼热的零星。
林岩皓伸出手去,把申贺成整个抱住,拉到他怀里。听着申贺成在他耳边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于是抱得更紧,因为害怕有些东西就像他们逝去的母亲的身体那样,突然冷却,不带一丝留恋。
如果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两个怀孕的女人不做那个指腹为婚的约定,如果两个女人生出的孩子中有一个是女孩,如果两个小孩不是那样青梅竹马的长大。如果他们都不曾那么相爱。那么今天,申贺成和朴津是不是都会幸福一点。
离地球最近的星球到达地球大概要四个光年,亦指它的光到达地球时已经过了四年。在他出发时就注定要变成回忆。而幸福,如此遥远。要用多少个光年来追寻?
海豚终于见到她可爱的胖爸爸。
一顿嘘寒问暖之后。他的脸变得沉重。严肃的表情让海豚一时不习惯。他说,“海豚,爸爸不逼你。明天你去见他们。要不要结婚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海豚不语,只是静静的盯着前面一只巨大金鱼缸里莫名游动的两只肉肉的小金鱼。他们摇晃着尾巴因为寂寞而潦倒。
她爸爸继续在耳边说,“海豚,不要因为善良而顺从。如果要说悔婚的是他们在先。当初和你定下腹婚的本是第二个孩子,你妈妈和那孩子的母亲去世之后被他们擅自改掉了。都是一个家的孩子,我就不怎么反对了。海豚,告诉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受委屈。”
海豚把脸贴在玻璃缸上,听着清水里氧气的跳动。听着水里面那些属于生物的倾诉。她轻轻说,“爸爸,我会好好的。”
海豚望向窗外,窗外的凌宇趴在车前箱上检测那个发动机,不停的重复同一个动作,已入夏,空气渐渐闷热起来,他的背上湿了一小片,红色的T恤腥红的贴在背上,他的表情专注而飘渺。他的那个世界,有人能走得进去吗?
这个夏季空气干燥而清凉,天空常常会有偶尔飘过的云朵,旁边逐渐亮起来的金光。依旧清楚分明。这个季节盛载了太多夭折。
和太多人相遇,和太多人相爱。和太多人道别离。
海豚说,她就是那样经过了那场夏季以后开始懂事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