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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都可能是C。
C,可以与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重叠、混淆。
并不单是说,谁都可能落入残疾的罗网。还是说,残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的历史、心绪、欲望和追寻。
因此C,可以是我写作之夜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残疾被安排在爱情之前等候着一个人,那么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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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C与Z,在一个融雪时节的下午重叠。在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羣中,小巷如网,一个男孩儿穿行其中,平生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九岁女人。那时这个男孩儿,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积雪在路边收缩得枯瘪丑陋,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水洼。C怀着隐秘的热情,怀着甚至不为他自己觉察的激动,穿过短短长长的小巷去看他九岁梦中的偶像。双腿正在茁壮成长,离残废还有很多年,还有很多美妙的时光可供消磨。冬天的太阳非常远,淡泊的阳光里传颂着磨刀老头的喇叭声,“呜哇——呜哇——”必是个慈祥的老人。C走过一道道齐整和残败的老墙,不时焐一焐冻疼的耳朵,再把手揣进袖筒里。东拐西弯绕来绕去,九岁的C怀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儿,是不是离家很远了,是不是还能回去?忽然就看见了那座桔黄色的楼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羣中灿烂又安稳,冬天的阳光彷佛在那儿尤为温暖明媚。
C小心翼翼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逆光的窗棂呈浅灰色,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雾和冰凌的光芒。太阳透过水雾和冰凌,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折上去,在浅蓝的墙壁上变成空蒙的绿色。这时,C看见了他的朋友。那个漂亮的女孩儿,她站在窗前,站在冬日的阳光里,正入神地看着一根美丽的羽毛在流动的空气中轻舒漫卷。C站在门边看着那女孩儿,将终生不忘她的安宁与动荡。
“嘿!你怎么来啦呀?”女孩儿惊喜地转过头来。“嗨!你怎么会来呢?路过我家吗?”C的漂亮的朋友跳出那洁白羽毛飘动的影子,踩着地上的阳光,迎着他来:“你什么时候来的?喂,你上哪儿去?你本来要去哪儿呀?”九岁的女孩儿一下子抱住九岁的C,拎了他的手,走过明朗的厅廊,走过刚刚浇过水的盆花,到她自己的房间去……“哎!你想看书吗?这些都是我的书,要看你就自己拿吧。”她把五颜六色的书一摞摞搬出来,摊开在C面前,然后双手势在背后靠墙站着,微笑着喘气:“噢,我真没想到你会来,真的我不骗你。你们家远吗?”C摇摇头,依旧呆呆地看她……“老看着我干嘛呀。要不,咱们玩儿玩具好吗?”女孩儿跳上椅子,再跳上桌子,从柜子上够下玩具,各种各样的布娃娃。她就势坐在桌上,两腿交替着在空中踢,把那些美的和丑的布娃娃在窗台上摆成一排……“你说话呀,干嘛光笑?”窗外,白杨树下,小贩悠长的叫卖声像呼吸一样起落有秩,或者像钟摆一样悠来荡去……“你爱吃糖吗?还是想吃……嗯………麪包?”女孩儿跳下桌子,走到C跟前:“咳呀,你除了笑就是摇头,傻啦你?”……C不知道说什么,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女孩儿,像诗人L一样发现了女人的美丽,被那美丽惊扰得口笨舌拙。“几点了?”C说,“也许我得回家了。”九岁的**无以名状,未来才能知道那是什么……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北风在高大的玻璃窗外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归巢的鸟儿重逢、团聚,兴奋地吵吵嚷嚷……阳光即将消失,在墙上变成颤抖的紫红色,在门前的台阶上变成C初次离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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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些,C,也可以是L。
C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那个可爱的女孩儿,在她的房间里去听窗外的风声。十一或者十二岁,如果C想出了一条掩人耳目的妙计,那必定也是:长跑。想象力在一个少年纯洁的狡猾处被限制住,因而我印象里的爱恋初萌的少年,都跑在同一条路上,同一个时间里,同一种心绪。C与L难辨彼此。
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朝着少年恋人的方向,那时的L,就是C。大约三公里,晨风与朝阳,满怀希望地跑。但命运已无可更改,残疾正动身向C走来,少年对那可怕的消息还一无所知,他的双腿正逐日地健美。沿着河岸,跑过垂钓的老人,跑过唧啾鸣啭的鸟羣,命运还不值得理睬,跑过石桥,跑过那家小油盐店……
女孩儿已经变化:鲜明,文静,茁壮。女孩儿已经不是女孩儿,正走进少女。她坐在台阶上看书,看得入迷,彷佛周围什么都不存在……她在门廊里独自舞蹈,从门廊的这边飘移到那边,旋转,跳跃,裙子展开又垂落,舞步轻盈……经常,能听见她的琴声和歌声: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喂——”少年C在楼下喊,“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少女走出来,站在阳台上。“是‘当我幼年的时候’,嘿,你这是在干嘛?”
“跑步。值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你每天都要跑吗?”
“当然!”
每天都跑。C彷佛知道,能够跑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辆轮椅正朝向他滚动,以一个青年为终点,在爱情的门前汇合。此前都与L一样,此前C就是L。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或可衍伸为:幸福千篇一律,灾难各有千秋。灾难降临的地方,命运分道干条,坐上轮椅的那一个才清晰地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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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十一、二岁的C如果不是L,他也可能是我。
如果在一个学期之末,中午,C在老师的预备室里写板报,这时有一个少女走来与老师告别,少女的美丽吸引住C的目光,使他再次发现了世界的神奇和美妙,那么C,他也可以就是我。C生来就是个不安份的男孩儿。和我一样,C生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胆怯,但又欲念横生。只不过将来,C并不以写作为生,他以等候为生,永远都在等候他的恋人从南方回来。
那个期末的午后,C在街上又碰见过那个少女。C与她面对面走过,C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稳,时间彷佛密聚起来在耳边噪响,使C什么也听不见。我怕她会发觉我的倾慕之分,因为C还只是一个男孩儿,我怕她会把C看成一个很琐的男孩儿,我走过她身旁,但她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是否认出了C。在那个年代或者那个年龄,C可能就是我,我可以就是动少女带着习以为常的舒展和美而走过C。C转身看她,她没有回头,她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只占浩翰宇宙的一点,但那蓝色的飘动在无限的夏天里永不熄灭……
C一直看着她,看她走进了那座桔黄色如晚霞一般的楼房。C看着那个地方,那个方向,那一处空间,直到目光在煎熬的时间里变成F医生一样的眺望或者诗人L一样的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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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镜子里,少男C赤裸的身体有了关键的变迁。曾经小小的男人的标志,彷佛忽然想起要尽力表达什么,孤单地狂想并胆怯、惊奇、无措,欣喜又迷茫,激情饱满就像夏日傍晚的茉莉花蕾,让他沉湎其中又让他羞愧不安。C气喘吁吁一筹莫展地看着它,知道它要在整个夏日里一期期开放,但不知道,那开放中,都是什么,以及都是为什么……
那时他像L一样问他的母亲:“妈妈,我是不是很坏?”
“怎么啦?”母亲在窗外洗衣裳。
C郁郁寡欢,幻梦纷纭。他躺在窗边,闪耀的天空让他睁不开眼睛。
母亲甩甩手上的水,从窗口探进头来:“什么事?”
稚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妈妈,我怎么……我怎么成天在想坏事?”
母亲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母亲身后,天空中,一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
“没关系,”母亲说,“那不一定是坏事。”
“你知道我想什么啦?”
“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会有一些想法,只是这个年龄,你不能着急。”
但是一辆轮椅无情无义地向C走来,不可阻挡。如果那时C仔细去听,是否能听见那车轮触响的预言?但是听到了又能怎样?
“我很坏吗?”
母亲摇摇头。那只鸟飞得很高,很高又很慢。
也许母亲听见了什么?但那是上帝的事,上帝如果选中了C,母亲也救不了她的儿子。
“唉唉……妈妈,你并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么。”
“我也许知道。但那并不见得是坏想法,只具你不能着急。”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其实还没有长大。喔,也许你真的已经长大了,但你对命运还不瞭解。等你看见了命运,那时,你才能真正看见爱情。”
母亲望着天上那只时间一样飞翔的白色鸟,神态像是个预言家。母亲知道命运并不富于善意,但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命运将折断儿子的下半身,并且殃及他男人的花蕾。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母亲久久地望着那只鸟飞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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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时隐时现在翻滚的云层中穿行……在它的下面,在细雨笼罩的千篇一律的屋顶下面,任意一个房间里,如果安静,如果父母不在家,隔着高高的书架,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岁的C曾经也就是青年WR。
他们互相避开目光,看着窗外,但那时窗外空无一物。全部感觉都在相互牵着的手上,全部的话语,非凡的语言,馨竹难书。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的十个手指,就像初生的婴儿在抓挠,在稚气地捕捉眼前的惊讶,在观看,在询问这是何时何地。白昼之光很安静,雨很安静,鸟儿飞翔得也很安静,确实就像初生之时。
C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少女的头顶,头发在那儿分开一条清晰的线,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颈。少女的目光落下,从书的下缘,看着两只扭在一起如诉万语千言的手。我想不起他们是怎样找到这样的形式的,在那间书架林立的屋子里,他们是怎样终于移动成这样的位置的。我只知道,这时候残疾就要来了,这样的位置就要结束,C就要成为C,C就要仅仅是C了。就便我的梦想允许,C也要耐心等待,甚至要等到地球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天体的结构也有所改变,他们才可能再走到现在的位置。
两只年轻的手于是分开,迷惑地倦缩起来,好像忽然碰到了语言障碍。
是的,因为一种意外的语言闯了进来。在青年WR,是因为不得不离开故乡去世界的隔壁。在青年C是因为残疾到了,残疾到了,使他要去的地方更像是葵林中无边的轰鸣或难以挣脱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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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终于到了。
残疾先于爱情,来了。
C坐进轮椅成为狭意的C,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他转动轮椅的手柄,轮椅前进、后退、旋转……像是舞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没有背景,没有土地甚至也没有蓝天,轮椅轻捷地移动,灵巧地旋转,彷佛这游戏他准备永远着迷地玩下去。远远地你想喊他:“喂!这是什么呀?这玩艺儿是谁给你的?”你想喊他,想跟他说:“嘿,快下来!哪儿来的这玩艺儿呀?你快下来让我也玩玩儿……”但是你走近他,走近他于是发现他两条塌瘪的裤筒随风飘动,那时你才会慢慢想到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双腿——曾经那么健壮如今却在枯萎,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下半身——那年轻的花朵却忽然要凋谢,那时命运才显露真相。那时渐渐有了背景,他的车轮下有了土地,头顶上有了蓝天,周围野草荒藤蓊蓊郁郁,风声响过老树林,C坐在轮椅上双腿将永远不能再动一动……毫无凝问,这不是游戏……转动轮椅,用手来转动它,独自在那座冷僻荒疏几近被人遗忘的古园里走,那就是C,毫无疑问那就是他今后的路途,他不再是别人,别人仅仅是别人……无比真实,不可否认也无以抗拒这就是你今后的路途,C--你的路途……你只是你,只是自己,只是“我”,像F医生所说的那样:欲望不会死,而欲望的名字永远叫作“我”,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还会失恋的,这失恋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
随后爱情也来了。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姑娘也走进那古园,她就是X。X走进古园,走近C,走近C残疾的躯体并走进他渴望着爱情的心魂。那时,全部背景才轰然完整,熙熙攘攘远远近近无边无际,有了山和海一样的房屋与人羣。在我的印象中,在一个残疾人的形象里,才重新有了生命,有了时间。
爱情来了。但是恋人还要离开。
那依然不是权力可及的领域。
WR终其一生也未必真能懂得:权利之域,权力鞭长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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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那时也不懂得:权利之域,并不像传说得那样美妙。二十几岁,是倾向于美妙传说的年龄。母亲也加入传说者的行列:“别总这么憋在屋里,摇着你的轮椅像你没病时那样到处去跑跑吧,你没有什么过错,没理由觉得羞耻,只要你相信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别人也就会把你同等看待。”传说也许是必要的。问题可能出在,二十几岁,会把这传说听成一切。
人的本性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
C第一次去找X,我看见在那个夜晚,光阴彷佛退回到多年以前:但不是诗人L的仲夏傍晚,而更像是画家Z的冬夜。
一排白杨树,小路的尽端堵死看,电线杆上吊着一盏摇摇欲坠的路灯,C又像是走进了F医生的当年。这都无关紧要。
C在那排白杨树下喊X。楼梯很高,不能上去找她。C请一个小男孩儿帮他进去找,小男孩儿快乐地如负圣命。C仰望高处的窗窗灯火,计算着哪个阳台上应该立刻出现X,出现她惊喜的喊声(就像童年时代的那个小姑娘):“嘿!你怎么来了?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很久,那阳台上果然出现几个人影,晃动,俯望,没有声音或者那样子必会伴有低语,然后消失。一会儿,那个小男孩儿跑出来说:“她们家人说她不在家。”C再仰头去望那个阳台,灯灭了,但阳台上肯定有人在那儿朝C这边看。灯灭了是什么意思?他们要看看C,但不愿意C看见他们。
回家的路并入Z的冬夜,混淆进九岁的迷茫。一个人在其一生中并不止一个九岁吧,他不断从现实走进传说、从传说走进现实,每一次迷茫都不比九岁时更轻松。我听见C的呼吸又像是小巷中穿旋的风了。
在那风里,C一个人摇着轮椅走。走走停停,回头张望,传说和现实似乎都还不确定。
穿过一条条小街走过一盏盏街灯,C停住轮椅,点一支菸。烟缕飘摇。这时幽暗的小街深处忽然响过来一阵脚步,和一个声音:
“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抬头:是X。
竟是她,C还是立刻觉得快乐,觉得这夜可以安睡了。
X:“你怎么又抽菸!”
好吧,不抽。把烟掐了。
X:“我去找你,你妈说你一个人出来了。你到哪儿去了?”
C:“我也去找你。他们说,你也不在家。”
“你去我家了?”X惊诧地问,脸色异常。
这表情暴露了那些传说的真象。C不回答。X也不再问。
沉默。这沉默,把现实确定下来。
他们一起沉默着走过小石桥。月下,仍有几支钓竿指向河心。河水响得单调,白天的嘈杂都似透过水麪沉入河底。沉默是在说:那传说原本就不完整。C的沉默是在说:传说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吗?X的沉默是在说:是这样,早就是这样,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是这样。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一次C怎么会如此莽撞,怎么会没想到他是一种危险,残疾对一种美妙传说是恰当的道具,对一个现实中的女儿或姐妹……是真确的灾祸……
但那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这才是C真正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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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件事,甚至C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在他的小屋里,看着X的美丽和健康、宁静和动荡,涌动的激情会骤然掉进迷茫……深不见底,只有一个希望:时间停下来……或者祈祷:在传说没有走进现实之前,让一切都及时结束。墙上老挂钟的每一次嘀哒声,窗外一串串杨花的掉落,都让他多一分对未来的恐怖:传说必定会在某一次嘀哒声中摔死进现实,像杨花掉落时的无声无息……及时地亲吻,狂热,但是要悄悄地,亲吻、抚爱……在确信不会有人来的时候,激动又慌张,那都是承认着未来的危险……有人敲门,他们慌忙从激动中跳出来,去接受必要的平静,必要的从容,那都是承认现实的无望……客人进门,久久不去,并不猜疑这可能是C和X专有的时间——一对恋人独有的领地。也许难怪,因为他们没有宣布过,C和X都没有对别人说过。
“我们说吧。”
“怎么说?”
“告诉你的和我的最好的朋友。”
“你已经说过了?”
X点点头:“我已经说了……”伏在C的肩上。
C惶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应该反对还是感谢,但心里记住那是一个永远的纪念日,觉得从此失走任何一条寒风穿旋的小巷都会是满怀希望,任何人都不再可能让他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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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对C的爱情表示忧虑:
“这行吗?C,他行吗?”Z或者WR的声音。O或者N或者T的声音。甚至L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有任意的画面作背景:比如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比如灯光幽暗的酒吧一角;比如阳台的门开着,透过阳台的栏杆是一所中学喧闹的球场,一只漂亮的足球飞来飞去……
“C能结婚吗?唉,可怜的人他可怎么结婚呢?”很多人都这样叹息,摇头。任意的画面,并不一定与上述声音对应:比如南方的雨,雨里的芭蕉;比如北方的风,风中葵林;比如没有观众的剧场里漏入一缕阳光,阳光里飘动的浮尘,舞台上正在排练一出现代派戏剧……
“C他,怎样**?他能吗……”男人们这样想。女人们也这样想过。无声的画面:比如成排的阔叶树,满树的叶子在风中摇动,但没有声音;比如湖上的船,桨一下一下掀动着水,也没有声音;比如空山不见人,更无人语声……
“噢C!不幸的人,他可怎么办哪?”所有人的表情,都流露着这样的意思。画面中这时尤其不要有人(空镜头),因为每一张脸都可能被怀疑有这样的意思,而每一个人都难免有其不幸因而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画面上,可以是超级市场出售游戏机的柜台,所有的游戏机都开动着,但没有人,所有的游戏都自动进行……
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都对X的爱情表示怀疑:
“好人X,你其实仅仅是同情,是怜悯。”她最好的朋友对她说。“你不承认,当然你不会承认,X你被同情和怜悯蒙蔽着。”T说。O和N站在T一边,O和N沉默不语。画面千万不要对位,对位会破坏我的写作之夜。画面是海,是一盆无花的绿草,或者一匹悠闲的马,马耳朵轻轻弹开一只刚刚降落的苍蝇……
“同情和怜悯,那不是爱情呀。”一句格言,无可挑剔的逻辑。画面是一把吹响着的小号,或者一支咝咝有声的菸斗,都可以。
“你是真的爱他吗?X,你能保证永远不离开C吗?”X是这样希望的,可她为什么要保证?为什么要向别人保证?画面消失。
“因为否则,那就不单不是爱他,倒是害他。”画面仍不出现。
“X迟早会离开C,看吧,她会让C更痛苦的。”这预言胜利时就被人记住,失败时将被人忘记——所有的预言差不多都是这样。画面渐显:那座荒废的古园,老柏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过草丛,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寂静悠久。围墙残败但仍坚固,墙上有青润的和干枯的苔藓,有蜘蛛细巧的网,死在半路的蜗牛身后拖一行鳞片似的脚印,有无名少年在那儿一遍遍记下的3.1415926
写作之夜,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都说过:
C,你太自私了。C,你不要把一个好姑娘的青春也毁掉。
X,你太自私了。X,别为了满足你的同情和怜悯,让一个痛苦的人更痛苦吧。
X,你不如只把C当作朋友吧,一般的朋友,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
C,你让X离开吧,你仍然可以做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亲密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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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白昼还是黑夜,他心里都在哭号。我知道。我知道C有多么软弱,在他貌似坚强的表情后面都是眼泪。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被判定的那个位置叫作“朋友”,叫作“一般的朋友”,也叫作“但是最亲密的朋友”。从“爱情”退回到那儿去,退回去,把门关上。爱情,以最珍贵的名义在到处传扬,但在你的生命里,C:你要把它抹去。
为什么不可以只作朋友呢?C,你为什么不能就回到那个位置上去呢?那条被强调的界线,很明白:放弃**。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这样固执,C,你为什么这样为性而哭泣?
不能放弃吗?
C的泪水里没有声音,很多年中,那古园的围墙下坐着一个不被神明过问的人。但心里早有回答,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羞耻和恐惧掩埋着。很多年后我再到那古园的墙下去,墙根下的腐叶里和野花膨胀的花蕾里,C遗留在那儿的绝望才发出声音:“不能。”声音里还带着当年的啜泣:“可以剥夺,但不能放弃。”那声音比现在要年轻得多:“要么是全部,要么是放弃。”“爱情所以不同于其他,就在于那是全部。”“全部的我,在全部的她中,找回自由和平安。”
动人的**,那是因为她说:好吧,她允许你的眼睛。……颤抖着,脱去尘世的衣裳,孤独的心不再掩盖,那是说:是呀,自由和平安,全在这里。……**,在没有别人的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姿态是所有可能的语言,“**”好极了,这个词儿准确……不是“要”,“要”在另外一些地方也可以要到,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常常会选中了这个“要”字,而C在那时,心魂彷佛悬浮,彷佛坠落,只是去投奔,和收留。……冷漠的服装脱落了,戒备掉在她光光的脚丫旁边,温热的腿从那里面迈出来,把危险踢开……主要是:那一刻,没了差别。是说:好呀你这个坏蛋你这个疯子,你原来是这样软弱,这样不知羞吗,好哇你,你从来就是这样要跪倒要乞求吗……那就是全部:你的一切自由都被判定为可爱,你的,和我的,一切愿望都得到承认,一切自由都找到了平安。……闭上眼睛,感觉一个赤裸的人一向都在一个赤裸的人怀中,中间是不能有一条界线的
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
可是C:你不应该。你只应该是一个谈笑风生或道貌岸然的“朋友”。
C泪流满面。
C的心没有停止过哭号。命定的残疾,C知道,那是不可删改的。可爱欲也是不可删改的。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那个先知一样的老人,他必定知道:命运在删改C的肉体时,忘记了删改他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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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未必是这样,C与X的离别,并不是仅仅因为肉体的残疾。很多年以后的写作之夜我才渐渐明白,那是因为害怕。说到底是因为:害怕。
也是两个字,但这一次不是“叛徒”,是“害怕”。
害怕什么?C害怕自己不是一个好人。
所以还有两个字:好人。(非常有趣,“叛徒”可怕,“好人”也可怕;你怕成为“叛徒”和你怕不能成为“好人”。)
什么是好人?由谁来判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以及,怎样才是好人?这是个艰深的问题。较为简单的逻辑是:由他人来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语言中才能生成。独身于孤岛,如果从来独身于孤岛永远独身于孤岛,就不会有“好人”这个词,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诞生。
C曾问过他的恋人:“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你……”X说,“为什么会怀疑这个?”
“如果我爱你,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如果我要你作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不是?”
“因为……如果一个男人,他再也站不起来,他永远都要坐在轮椅上,可他还要他所爱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女人抛弃她自己的幸福走进这个男人的苦难,那么这个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吗?他还能算一个好人吗?”
“那个女人,怎么是抛弃自己的幸福呢?她觉得这样幸福,她才来了,要是她觉得不幸她就不会来,要是有一天她觉得不幸,她就会走开。”
“如果这个男人,他的腿就像两根枯干的树枝,如果他的下身……你知道……并不轻易就能昂扬,要是他连**的方式也与众不同,那他……”
“噢,别说得这么粗鲁……与众不同不是坏事……别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好男人。”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爱,或许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爱,那就说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会害怕。他人,并不止于你的恋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给你判定。你躲不开。(这很像我多年后的一种遭遇:记者敲开了你的门,或者接通了你的电话,那么你只有被采访,你无路可逃,不论你说你接受采访,还是你说你拒绝采访,你都已经被采访。)
害怕由此而来。
很多年前当X走进C的渴望,那时C的害怕,并不在于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而在于:他的渴望,是否能被众人承认,如果他跟随着自己的渴望,那么他,是否还能被众人看作好人。
C的忧虑将被证明绝非多余。
多年以前,当我途经一个截瘫者的热恋史,我听见了,响在四面八方也响在C自己的心里的声音: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
“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
为什么?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损害她。”
“她爱你,难道你反而要损害她?”
损害她?怎么会是损害她?
“你可以爱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吗?”
“你已经残废,你还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毁掉吗?”
“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就不应该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纠缠她……否则你岂不是害了她?”
残疾,在漫长时间里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种瘟疫。C:你爱谁你最好是远远地离开谁,放了她吧,那样你就像是一个好人了。
这让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逻辑:你被杀死了,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你活下来了,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杀死的坏蛋。这一次不是“叛徒”,这一次是“残疾”。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爱情:让你的爱情死去,你就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让你的爱情活着,你就是一个可卑可怕的人。
C:你要么放弃爱情的权利,做一个众口皆碑的“好人”,要么别怕,跟随你的渴望,做一个被指责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们看着呢C:你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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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C选择了前者,C,可以就是F。
我说过,我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C,是一个残疾人。
在C选定与X最终分手的那个夜晚,C不说话,几乎一言不发,如同F医生,只是无声地把泪流进一个“好人”苦难的心里。不管X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你什么都别怕,X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X说,都不怕……X从夜风吹响着的树林边走来,走出幽暗,走进一盏路灯下的明亮,走到C的轮椅旁……只要我们不怕,只要我们坚持,X说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她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老柏树飘漫着均匀的脂香,满地铺散着白杨树的落叶,X走开又走来,走远又走近……她说,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X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她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会错,如果它错了它根本就不是爱……轮椅声和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