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上的人动了动,皱起了眉。
看情形,是要醒了。
月繁星顿时有些惊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看着他,该做什么,说什么话?
难道就这样呆站着,傻傻看着?然后再被他一眼瞥之?
他否决的摇头,退了一步,想离开,想逃避。
说到底,他对这位曾经的老师,还是带着很多畏惧之意,或许还有更深的,比如,怨埋。。。。。。。
可是,却挪不动脚步,一步也挪不动。
眼睛直直的,盯着牀上那人。
好容易见到,离开,谁能甘心。
他不动,竟然恢复少年姿态,红了脸孔,怯生生的,又期待的,看着牀上的人。
看到那两扇扇子般的睫毛动了动,轻轻睁开了。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月繁星凑了过去,看着他,看着他的一双眼睛。
他的确是不由自主,竟暗自希望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人,便是他。
这双眼睛,此刻隽着清明的透彻,带着无人能捉摸抗拒的深邃光亮,彷佛能洞察吸引一切的柔和,微微开启,如天光。
看着这双眼睛,月繁星心里立即知道,他和从前无差,这是双让他迷恋了很多时日的眼睛。
所以他知道,这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即便是这样一双发散着无限温柔的眼睛,却有着将所有都视之无物的无谓遥远,他之所见,一切都不过徒惹尘埃。
那人的目光果然停在月繁星的脸上,唇角微微一动,线条迤俪非常:“是你啊,繁星。”他的语气平淡之极,缓慢得没有丝毫抑扬顿挫,却让人耳朵心上如微风过境,涟漪阵阵。
丝毫没有惊讶与情感波动,如同常见的招呼,就像是他和月繁星从未分开那么多个年头,中间没有变故,没有别离,没有复杂的情感,更没有莫测的遭遇。
就像是昨天,他们还刚刚会过面一般。
月繁星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睛涨痛得厉害,鼻子很酸很酸。
他立即咬住了唇,想着起自己说过的话,再也不为谁哭了,再也不,想着说这话时候的坚决,死死的咬住。
可是,却忍不住。
不管怎么咬唇,眼睛都越来越涨,视线也变得模糊,他撑不住的,扁了嘴唇。
牀上的人一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语气依旧平缓:“怎么,又要哭了吗?”
好看的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像是在说事实一般:“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男人的坚强。”
听闻此言,月繁星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了,扑哧扑哧的往外涌出。
他似乎早已忘记过去这人待他的冷漠疏离,忘记他曾遭受的一切冷遇与不公,为之而来的难过与委屈。不受控制的扑到牀上那人胸膛上,像个才几岁大的孩子般,嚎啕大哭。
彷佛回到年幼时节,摔倒被抱起的一瞬。
。。。。。。。。。。。。。。。
哭得累了,渐渐没了声音,可月繁星的身体还在抽搐,像个孩子一般断断续续。
他几乎是依恋的,靠在那胸膛上,不愿离开。
脸孔向下,像是投进母亲怀里的姿势,鼻息之间,全是莲花的淡雅香气,全是这个人,所独有的
香气。
头顶上终于有声音传来,平缓之外总算带着点世情的无奈:“你还是这么爱哭。”末了,夹杂着一丝难以品尝出的叹息。
月繁星闻言抬起头来,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脸孔,薄唇,还有清明一片的瞳。
总是这般的,波澜不惊。
不由不服输般猛的坐起身来,用力抹掉眼睑上挂着的几滴晶莹泪珠,红肿着一双眼睛道:“我才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他心下也闹不明白,照理说,他从小最亲密的玩伴是云子明,与他相处最久对他最好的是苏秦,可为什么,他与他们重逢的时候尽管激动感慨心事复杂表,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呢?反而是见到这个从来待他没有丝毫宽厚亲热的人,却觉得一颗心涨的厉害,既是难过,又是酥麻,止不住的伤心,说不出的折磨呢。
他眨眨眼睛,心道,或许我只是高兴而已,只是伤心而已,只是委屈而已。
我只是因为想哭而已。
。。。。。。。。。。
他又看了那人一眼,觉得他还是从前一般的好看。
忽然更不知说什么话来辩解。
其实真没有原因,只不过是因为见到了你,夜东离。
可是,这样的心思,怎么能再让这人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也知道廉耻,有了自尊。
想到这里,他的胸膛起伏着,脸色红红一片,眼神,却倔强如野兽。
转移话题道:“太傅,你怎么会来这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夜东离对他刚才的表现不置可否,淡淡开口道:“你先扶我坐起来。”
月繁星立即将他半抱着,伸手堆高枕头,让他靠好。
“我奉皇帝之命送木琅王子来此与你相会。”
月繁星“啊”了一声,惊道:“怎么会,让您送他来?”
夜东离轻道:“那木琅王子一直住在我府中。”
“一直?!”
“是皇帝的意思。”
闻言,月繁星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怪不得呢,生性冷漠的他会让一个陌生人住到自己的府邸中,原来是苏秦的意思。
从小,就是这样,苏秦的要求,你从来都会满足,苏秦的爱好,你都记在心上。
他的目光微带苦涩,恭敬点头:“您继续。”
“我们于昨日抵达,不料今日突遭到黑衣人袭击,木琅王子被其掳走,官驿士兵力战被诛,我在士兵保护下,侥幸逃过一劫。”语气虽未有太多改变,但看他变得有些紧绷的表情,便可窥见当时打斗的惨烈。
说着,夜东离扭过头,瞥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道:“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您知道是什么人吗?”
夜东离摇了摇头:“不知,都蒙着面,只觉来人凶悍异常,手段残忍,行事作风都不像我国人氏。”
月繁星皱起了眉,思索道:“其他国家吗?可究竟什么人,会来劫走木琅呢,这里可是隐秘的官驿啊。”他凝神细想,想找出一点头绪,可一片茫然,想不出所以然。
夜东离在旁静默不语,也不打断他的思索。
良久,才轻轻咳了几声。
月繁星这才惊觉:“啊,看我,只顾着想事情。”
“你受了伤,流了很多血,一定饿了,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吃的,给你做饭吃。”
夜东离似乎有些不信的看他:“你竟会做饭了?”
月繁星有些得意笑道:“早学会了。”当年在戏班里,还管数十口人的饭呢,虽然味道不怎么样。
夜东离看他一阵道:“皇帝从伯牙国回来便传我进宫说话,说你还活着,而且与从前大不相同,我本是不信,今日看来,你果真经历不少历练,成熟不少。”
点点头又道:“那你去吧,我正巧想休息一阵。”说完,自顾自的闭上眼睛。
月繁星走向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夜东离一眼。
这个人,还是与从前一样,没有改变,连说话的语调,看他的眼神,相处的模式,都和从前一样。
不会安慰,不会规劝,不会怜惜,不会说些让人感到温暖体恤的话。
冷漠又疏离,连目光都带着濒远的味道,隔着冰,罩着雾气。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对所有人,都一样。
谁又能要求特殊呢?就算是苏秦,也不过是。。。。。
不,或许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能吧。
想到这里,月繁星转身迈出了门。
他在厨房找到了吃的,熬上粥,找了药箱和蜡烛。
将房间里的尸体拖走,血液冲洗打扫干净,在牀边打上地铺。
等他收拾完,再去厨房端着粥回来,夜东离已经靠着牀壁睡着了。
还是那副轻轻浅浅的模样,侧着脸,恬淡的,睡着了。
就好象是没有之前的所有的纷乱,一切都与他无关,如此安然。
月繁星站在牀边看着他,看着他胸前那片被自己泪水打湿的痕迹,不由有些恍惚。
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他散落在身侧纤细优美的手指。
指尖冰凉,掌心温热,却出乎意料的叫他安心。
这个人,是他从小就深深恋慕着,崇拜着,向往着,关切着,渴望着的唯一。
这个人,如今终在他身边。
只是。。。。。。。。。。。
几日时光匆匆过去,夜东离因身上有伤,而服食的药品里大多含有安眠成分的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睡梦中过去。
醒来的时间不过片刻,喝下月繁星煎熬的药再吃点东西,又困了睡去。
其间两人都不甚说话,只是月繁星的表情,却甘之如怡。
月繁星趁这段时间将官驿中的尸体掩埋,从官驿后的鸽房找到许多各地标识的鸽子,挑选了离这里最近的地名,发了求救的信书。
每日回到房中,坐到熟睡的夜东离身旁,总能呆上很久。
他常常陷入往事,回到年幼的时候,如何与夜东离见第一面,日后如何与他相处,被他责罚,抄写各种书籍,被罚站到屋檐下细数绿荷,站着瞌睡。。。。。。。
甚至包括当年夜东离大婚的场景,那夜大雨红衣,泪流满面,奔跑号哭,一幕一幕,都能重新流转回放。
很多时候,他神情恍惚,就好象他们之间从来都是那个样子,没有改变,没有分离,没有时光流苒。
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光景,夜东离还是那个风姿卓绝的太傅,白衣翩然。
甚至忘记自己肩负的责任,种种事端。
只要看到夜东离醒来,他便能轻轻喊上一声:“太傅。”
听到夜东离简短的一声:“恩。”
多好。
一直这样下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