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奇壬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到岳飞面前,道:“贤侄,这是萧贤侄托我转交给你的书信,他说,希望你看完后能谅解他的苦衷,做出正确的决定。”
岳飞接过来,撕开火漆,见里面有几张薄薄的纸,上面写道:“吾弟鹏举见字,你我虽未谋面,但同拜一师,共列门墙,便是一种上天注定的缘法,余心甚慰。吾已得悉弟思念之情,亦念弟深切,然则不能相见相认,实属有苦衷无奈,望弟能体谅。盖吾有两大罪责,不能见尔。卢林二位兄长为奸人谋害,不能手刃仇人,为兄洗刷冤屈,此一罪也;得恩师教授,聆恩师训令,达十载寒暑,未能光耀门庭,此罪二也。此两大罪责缠绕余心中数年,虽曾得高人指点迷津,然余愧疚太深,实无法释怀也。
“余想,吾弟见此信时,心情当如压千斤重石,此数日之事,余亦有参与,于此致歉。余曾教言完颜兄,他之所言,即余之肺腑也,望莫怪完颜兄之欺瞒。想你已知晓先辈三位师执之鸿鹄之志,曾经峥嵘岁月,今昔无限记忆,纵然是铿锵男儿,也是难禁泪涌吧?
“吾弟:余虽忝居兄长,然则未尽些许微薄之力,固觉无言愧对,却又不吐不快,希吾弟海涵。如今你身居节度使要职,手绾十万兵马指挥大权,任重而道远,希以国家大局为重,心系天下黎民百姓之安危,则余纵死亦瞑目矣。若是缘分有时,你我师兄弟终有相见之日,万不可强逆天意,万望保重有用之躯。箫闲云留字。”
岳飞将信笺摺好,送回信封里,然后轻轻放入怀中,回忆与完颜路越相会之初他以箫闲云的身份对自己讲述的种种,心道:“他的那些话语,可都是三哥要对我说的吗?三哥啊三哥,你为何不来与我相认呢?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吗?你怎么就那般的狠心呢?你我……可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啊!”忽想起完颜路越曾说过:“我愧于行秽,自然没有光彩和你相认。”不禁悲从心起,终于没能止住滚滚奔腾而出的泪水。
“师叔,弟子有一不情之请,盼您能赐示。”
黄奇壬岂不知岳飞话中的意思?但他既然允诺了那人,一同定下这个计划,那么一切都得照计划办事,当下硬起心肠道:“贤侄,莫怪我不近人情,只是闲云早已料定你会过问他的行踪,只怕此刻早已搬去他处了。”岳飞道:“他…他就真的那般铁石心肠么?”黄奇壬摇摇头,叹道:“贤侄,人一旦踏足江湖,多有差强人意的事,你也别太埋怨他了。我与闲云分手时,他还嘱托我:‘若是四弟定要问我住处时,请师叔转告一句话:人本无定数,云端伴雁鸿。贤侄不要过分执着,天可怜见,你俩总有相会之日。”
岳飞道:“人本无定数,云端伴雁鸿。师叔,请恕弟子愚昧,实不知其中意思,还烦老您赐告真谛。”
黄奇壬道:“贤侄,你天资聪慧,花点时间,自能明晓,何必强要我点破呢。”
岳飞转向完颜路越,道:“完颜兄,你曾与三师哥盘桓数日,盼能告之。”完颜路越赧然道:“萧兄神龙见首不见尾,与我匆匆一面,只忙忙几语,未来得及询问他的居处。”
一桶凉水,在寒冬岁月,当头淋下。
他坐倒在椅子里,眼中现出呆滞的目光。
原来,他不想见我。
不想!
看着那个伤心的男子,她的心跟着酸了,他定是很难受吧,我要去帮他,即便是一分一毫。
她蠕蠕移动了一下步子,向着他……
忽然,一个人从边上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襟,摇了摇头,看她的目光中,满是恳求。
雪白的贝齿咬在红唇上,我该作何抉择呢?
心,真的好痛,好痛。
它,可淌血了吧?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
这个故事还不够完善!
他不会满足的!
沉寂许久后,柳河川终于开口了:“大哥,兄弟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岳飞抬起头来,望着结义兄弟,胸口蓦地一跳:“难道…他竟知道么?”
柳河川道:“大哥,这屋子里闷得紧,你陪我到外边去走走吧。”岳飞心道:“也好,免得被师叔与完颜路越、诗月搅了局。”便道:“兄弟此言正合我意,咱们好好叙叙旧。”不待三人反应,已拉着柳河川出门去了。
刚一出屋,岳飞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二弟,是什么事?可是关于我三师哥的?”柳河川笑道:“大哥,你今日这是怎么?怎地这般心急?可不似你平素作风呢。”岳飞道:“不瞒兄弟,这数日里我迭遇变故,已然方寸大乱,所以举手之间不免失措,兄弟见谅便是。”
柳河川仰天一笑,道:“大哥此言见外了吧?你我乃是兄弟,岂能有此芥蒂?”岳飞跟着一笑,道:“兄弟说的是。”
柳河川道:“大哥,此谷山水皆佳,你我难得相聚,可要好好珍惜哦。”岳飞道:“兄弟有雅兴赏景,为兄自当作陪。”于是依着那日与完颜路越走的路线,引领柳河川游玩。
那沔水谷方圆上百里,谷内山峰叠峦,林木廕庇,又有数条溪水交叉流过,景色甚是迷人,此时夕阳西下,一轮红日斜挂西边山巅,更衬得宁静清幽。
二人从门前的小径出发,转过那交叉的双峰,来到那座石拱桥上,岳飞遥指山腰,说道:“二弟你看,那儿有个隐蔽的洞口,便是此谷进口处了。”
柳河川手搭凉棚,顺着岳飞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峭崖深处闪出一丝亮光,隐约可见有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口,若不是前几日韦天刚带人经过时践踏折断了不少花草树木,还真是难以被人发觉。
看着柳河川恬然的笑容,岳飞猛然醒觉,讪讪地道:“你也是从那儿进来的吧?”柳河川道:“正是,不过我来时走的匆忙,不曾浏览沿途美景。”岳飞道:“要不,咱俩再上去一次吧?”柳河川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这可就太麻烦大哥了。”说犹未了,脚下一提劲,率先向上爬去。岳飞本是随口一个提议,不料被柳河川作了真,不由大吐舌头。
柳河川在前,岳飞紧跟在后,都是全力以赴,只片刻光景便到了那洞口前。柳河川足下毫不停留,直蹿了进去。岳飞叫道:“二弟且慢行,里面黑的紧。”跟着追进去时,柳河川已点燃一个火把,正持在手中观看石壁上的图画。
见岳飞过来,柳河川问道:“大哥,你觉得这壁上的画如何?”岳飞道:“这些画做工精细,意蕴旷达,每幅又能相互衔接,构成画廊长河,可谓匠心独运,此等画上添画的功力,非一般画手能及也。”柳河川道:“那么画中的景象呢?”岳飞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将壁上的画从头自尾看了一遍,才道:“画中人物众多,山川河田广袤,春耕秋收,农忙时彼此扶助,闲暇时共娱同乐,生活如是桃花源一般,着实叫人既羡且妒。”
哼!
柳河川一声蔑笑,道:“远古传言,桃花源乃是人间仙境,生活在里面的百姓不仅衣食殷实,亦且道德高尚,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风,但千百年来,却只听其闻未见其形,可见它当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局了。”
岳飞道:“兄弟此言差矣,为兄却觉得这桃花源还是有的。”柳河川道:“大哥差矣,若那桃花源不是骗局,怎地数千年来竟无一人到得其境?”岳飞:“这……”一时语塞,窘极之下指着壁上画道:“兄弟你看,倘若这世间无有桃花源,怎能有此佳作?”柳河川道:“一幅画能证明什么?若世间有一绝顶聪明之人,凭其超乎常人的想象力,未必不能作出此画来!做不得数,不行,不行。”不断摇手,以示抗议。
岳飞好不容易逮着他的破绽,自然不能错过,立即追击道:“怎么就不行了?兄弟你要知道,若无实况实景,仅凭一人之想象,如此栩栩如生之画岂能作出?那不贻笑大方了么?”
柳河川见他情绪激动,对此事极为较真,心下暗暗偷笑,口上却略显迟钝的应道:“大哥见地甚是,是小弟错了。”
二人又看了一会儿画,便出洞去了。
岳飞正欲下坡,却被柳河川一把拉住,问道:“大哥,我们能不下去吗?”岳飞笑道:“那去哪儿?”柳河川右手上指,道:“我想爬上去看看那里的风景如何?”岳飞仰头瞧了半天,尴尬的道:“不怕兄弟见笑,这道山崖陡峭如笔,以为兄的能耐,恐怕攀登不上呢。”柳河川一拍胸脯,成竹在胸的道:“有我在,保证能上去,请大哥放一百个心便是。”
岳飞惊讶万分的瞪着眼,一个“啊”字拖得老长,在山谷里来往涤荡,如似鬼哭狼嚎一般,吓得归宿的飞禽走兽们纷纷远遁,隔了好半响后,才小心翼翼的趁黑摸回。
经过千辛万苦,在最后一缕日光落下之前,在柳河川的搀扶下,岳飞颤颤巍巍地登上了崖顶。
崖顶有风,风,有些冷。
入秋后的晚风本就如此,已含有寒意,但岳飞却分明觉得,那风很凉爽,直沁自己的心田。
那是一种释然舒坦的感觉。
说是感觉,倒不如说是一种享受。
难道,这崖顶的风有所不同么?
此时暮霭四沉,周围如湖水般平静,天上闪出点点繁星,照射在矗立崖巅的松柏身上,在地上映出婀娜多姿的婆娑,衬着随风摇摆的草丛,活脱脱便是一幅宁静自然图。
在这一刻,放佛这世间没了恩怨,没了杀戮,也没了谁与谁,有的只是那无数人一生期盼的和谐与安静。
他想:“若是世间能够永久如此,我就是即可死了,那也是得偿所愿。”
柳河川道:“大哥,此地环境如何?”岳飞道:“聚集了大自然的精华,幽静,安宁,和谐,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柳河川道:“你可愿长留此地?”岳飞脸上腾起异色,道:“二弟话中有话啊?你我皆是胸怀坦荡的男儿汉,何用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柳河川道:“大哥,自郾城之役后,金兵精锐损失殆尽,兀术无力动弹,于是暗接秦桧等主和派人众,图谋议和之举。此事关乎大宋国运,秦桧等自是小心翼翼,但似乎冥冥中之中真的自有天意,兀术派出使宋的使者竟在中途暴卒,随身携带的官文随之外泄,被一些忠义侠士截获,一见之下无不怒火难熄,嚷着要去临安找那秦桧的晦气。黄师伯见事不妙,便即挺身而出,说道:‘请大家稍安勿躁,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贸然行动,那秦桧毕竟是宰辅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握着莫大的权利,若是我等就这般前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授人以柄,说我等江湖人士无端闹事,蓄意攻击朝廷大臣。依老夫之计,须得证据确凿,方能一举扳倒秦桧,出却胸中恶气。’羣雄觉得是理,便都举手赞同,但在遣何人前往收集证据时又陷入了僵局之中。师伯又一次挺身而出,毛遂自荐前去。碍于他是前辈,羣雄无人敢争,遂一致通过。我怕师伯年老有失,就请求同行,以便随时照应。我和师伯来到临安,先到宫中丞相阁打探,没有发现一封可疑文书,于是就转到秦桧的私宅,希望能有所斩获。那秦桧当真是狡猾的紧,做事非常谨慎,我们窥探了十数日,却连只鳞片爪都未拾得。窥探虽然辛苦,但我与师伯为大局着想,强咽不下这口闷气,硬是咬紧牙关挺了下来,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秦府迎来了一位贵客,秦桧对他恭敬有加,如是服侍老爹一般。嘿嘿,那一夜,二人的言行皆被黄师伯与我记录了下来,大哥可愿意看么?”
听到这些事,他该会耸然动容了吧?
但,他,站在那里,背着自己,眼望前方。
竟是,风平浪静!
“二弟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桧之狼子野心,由来已不下十年,朝中同僚人尽皆知,所以我不用看你们的记录,就能猜到他俩那晚的谈话内容。”
“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哥,难道…你就任他坐大,胡作非为不成么?”
唉……
一声叹息,在静夜里轻吟。
我能如何呢?
良久,良久,他幽幽吐出了七个字:“多行不义,必自毙!”
浑浊的眼神穿过莽莽林木,翻越重重山峦,飞向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儿燃着一望无际的篝火,支着连绵十余里的帐篷,更有数不清的手足袍泽,一切都还那么熟悉,仅仅就离开了几日,却胜似过了数年,忽然就那么的想念,那么的渴望着回归,如鱼儿想要急切回到大海一般。
那么,这儿呢?
可就舍得了吗?
虽只相交聊聊数日,但那一男一女带给自己的却是有生以来难得的欢乐,纵然人生如梦,我也不愿这么快就醒。
这梦,就不能再长点吗?
水亭内。
黄奇壬悠闲的品着美酒佳肴,混没有一丝忧虑,倒是完颜路越,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虽然人在这里陪着师傅赏月,可心早就不知飞去哪儿了。
诗月时不时送来酒菜,把黄奇壬侍候的无微不至。
完颜路越看着小妹,心下有些黯然:“仅在数日前,她还烂漫的如一只鸟儿,什么烦恼都没有,现在却变得这般忧郁,以至于连笑容都看不到了。唉,都怨我,若是我当初心狠一点,她就不会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她仍然是四王叔的掌上公主,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愁的快乐日子。我、我真是天底下第一大蠢猪,竟干出这么件蠢事,不独害了过命交情的二十八位好兄弟,更累的恩师长途奔波,若是他老人家再出点事故,我可就真的万死莫赎了……”心头善恶不断交碰,不停的埋怨自己,越想越是后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奇壬忽道:“咦?岳贤侄,柳贤侄,你们回来啦,来来来,快坐下来赏月,今晚的月可真圆呐,哦,对了,诗月小丫头的手艺真不赖,这此老夫我算是有口福了,哈哈……”
诗月推推迷糊的完颜路越,轻声道:“哥,你在想什么呢?岳柳两位大哥回来了,师傅叫你一起赏月咧。”
完颜路越一觉而醒,连忙将把岳飞拉到身边,问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都跟你讲了些什么?啊!你……”只见此时的岳飞脸色红润,双眼张合有神,嘴角微带笑容,让人一见之下就不由生出亲近之想。
岳飞道:“完颜兄请见谅,二弟叫我作陪,说要游玩沔水谷,本想早些回来的,只怪它太迷人,我们玩不到半柱香时间便忘了时辰,所以回来的晚了些。”完颜路越道:“时辰能忘,难道天黑天明你们也分辨不出了么?”岳飞道:“完颜兄莫怪,我也是才发觉,天黑之后,沔水谷的景色更迷人。”
完颜路越听他这么一说,被驳了个无语,轻哼一声,问道:“何去何从,你可选好了吗?”
岳飞看看黄奇壬,又看看诗月,再看看柳河川,目光最后停留在完颜路越身上,道:“从何处来,回哪里去。”
完颜路越胸口一震,颤声道:“回、回去?”
“正是!”
“为什么?是我的安排不够妥当?还是你信不过我?”
岳飞道:“都不是!是我过不了自己那关,我不能撇下我的袍泽而一走了之,我不可以这么自私!”
完颜路越惊道:“自私?”
岳飞道:“对,自私!”就要回身,完颜路越将他拦住了,追问道:“你能说的具体点吗?”岳飞道:“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活着,而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活着。完颜兄,岳飞既为臣子,就该忠君之事,保家卫国,尽心尽力,有死而已,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苦衷。”说罢,即坐到黄奇壬身边,道:“久闻师叔大名,侄儿心仪不已,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令人不自禁的心折,来,侄儿就此借花献佛,敬您一杯,祝您松柏长青,风采依旧。”
诗月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拉着他的手,轻声问道:“哥,他真的要走吗?”完颜路越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庞,对着她那渴切的眼光,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他真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一耳光。
次日,一宿未眠的诗月起了个早,做了很多精致糕点,算是为岳飞饯行。
岳飞一一用过了,站起身来,向着黄奇壬、柳河川、完颜路越、诗月做个半圆揖,道:“四位眷顾之情,飞将永远铭记在心,请容日后好生报答。所谓千‘里搭长棚,终须有一别’,岳某就此告别,咱们后会有期了。”
四人起身相送,刚走到庭院里,诗月抢上一步,将一物塞到岳飞手中,轻声道:“岳大哥,相识一场,无有留恋的信物,只此族人保平安的香包,就让它陪着你吧,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此后逢凶化吉,一生平安无恙。盼你记着沔水谷的好,有闲暇的时候就来看看,我、我们总是等着你……”
她眼中饱含期待,秋波温柔流转,更增楚楚之态。岳飞心中一阵荡动,不由紧紧握住了那个香包,另一只手伸出,在她额头轻轻一点,笑道:“恩!诗月宽心,会有再见之日的,我可念着你的手艺呢。”
他转身,迈步,身影渐渐消失……
当夕阳再次西坠,天边升起万丈霞光时,沔水谷响起了歌声:“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