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女岳银瓶之墓,义弟牛皋之墓,义弟施全之墓……
一大堆灵牌安详的躺在地上,如是累了一般,再也不想起来。岳飞将它们一一捡起,贴在脸上,当作心肝宝贝似的,摩挲了一次,又一次。
多少天过去了,在他的心里,仍是割舍不下。
你们,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吗?
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你们,就……那么的无情吗?
燕京之战,大宋虽然获得完胜,但伤亡人数亦不下十万。张用、施全、樊成等人奋勇冲阵,殁于沙场;爱女银瓶伤折于兀术之手,仅为了能让自己看清对方斧法的招数;牛皋报了大仇,却因此大笑猝卒;郑怀乱军中中冷矢坠落马下,被踏断双腿,虽捡回了性命,却成了废人;余化龙、张显、张奎、伍尚志、张立六人因伤怀亡故众兄弟,悲痛过度,不慎染病未愈,先后逝去;数日后,探子来报,杨虎同诸将率战舰沿水路进兵,收复城关十余处,斩获颇丰,但耿明达冻毙水底,阮良身中毒箭,危在旦夕……
噩耗一个接一个,不啻于一个又一个的晴天霹雳,在未愈的伤口上撒下一把又一把盐。
痛苦,狠狠的折磨着他的精神,令他几近崩溃。
他强制忍耐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地哭泣,每夜如此。白天,议事的时候,看着形销骨瘦的元帅,众将士无不暗暗流泪。
这,算是什么啊?
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痛苦,吐出了大滩大滩的血,昏厥倒地。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脚,围在他身边,七尺高的男儿汉啊,哭天抢地似的嗷嗷嗥叫。
经过数十位名医三个日日夜夜的忙碌,在合营数十万将士焦急目光的期盼下,那张苍白的脸庞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
“咳咳……”,岳飞右手拍拍翻腾的心口,站起身来,望着遥远的南方,再看看那一堆灵牌,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言可言,最后,说出了四个字:诸君珍重。
燕京之战后,大宋威名大振,远播万里北疆,原臣服于金国的各个小邦都送来国书,表示愿意脱离金国,做大宋王朝的属国,世世来朝进贡,永与中原修好。此时大军已休整近月时光,数十万人马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如今北上顾虑已去,在李若虚等人的再三催促下,岳飞终于择定了北上的日子。
眺望良久,那个背影终于不舍离去。
三日后,大宋全军拔营北上,浩浩荡荡向黄龙府进发。
经燕京一战,金军精锐损失殆尽,沿途再不能形成有效的抵抗。岳飞统率大军一帆风顺,未接一仗,不费一兵一卒,平安抵达黄龙府。离城二十里,大军放炮安营,数十万人马扎成的营盘达百里之遥,四面八方将城池围的水泄不通。
“唉,这一夜又该睡不着了。”站在黄龙府城楼上的完颜合刺观望宋营良久,然后回撇一眼那个自己一生都不曾离开过的地方,无奈的感叹道。
燕京败报传到黄龙府,朝堂上一片哗然,一众文武大臣既如那无头的苍蝇,又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全都低下了头。
年轻的皇帝陛下例外,他向羣臣投去默然的一瞥,高高昂起了头,心儿砰然而动:十年磨一剑,只为等待那个出鞘的机会!如今,你终于来了,虽然姗姗迟到,但我不会在乎,因为十年的等待已让我习惯了漫长。
十年都过去了,还会在乎那么一天两天么?
来吧,岳飞,我已经准备好了,来试试我的宝剑是否锋利吧?
这一天,我已等待了十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黄龙府之战,将会以我的胜利而名流史册!
光耀万世!
数日后,岳飞率大军到达黄龙府城下。
完颜合刺即率一干文武大臣上城楼观看宋军形势,只见四下里滚滚征尘随地起,腾腾杀气盖天来,吓得一干文武大臣肝胆皆裂,脸如死灰。
只有他涌起冲天豪气,充满无限的憧憬,渴望着峥嵘岁月的来临,奋一丈长戈,纵马驰骋,展平生壮志。
岁月如歌,终于轮到我了。
他回过头去,希望众位文武大臣能给他提供点好的建议,但看见的却是一幅令他作呕的景象:无论是见惯官场争斗的三朝元老,还是沙场余生的宿将,此刻都是双腿打颤,抖作一堆,你觑我瞄的丑态。
用四个字可以形容所有人的情绪:悲观、绝望。
他们已被宋军强大的阵容吓倒,已无丝毫斗志。
青年眼中的炽热,随即暗淡下去。
他终于如梦初醒,如今的大金国已是外强中干,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已是日落的西山。
一个人,面对百万敌军,如何大展拳脚?
一对一百万,便是沧海一粟。
你怎么赢?
“饭桶!饭桶!全都是饭桶!”恼怒异常的完颜合刺将一干臣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脚一个赶了开去,然而,陷入了沉寂。
只身凭栏,一筹莫展。
万事万物都陪着他,唯有白天和黑夜,不停的在交换。
这一站,便是五天。
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内侍忽然禀道:“启禀陛下,左丞相萧毅到了,请求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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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是萧毅到了,完颜合刺脸上立时闪出喜色,叫道:“快传。”这个萧毅辅佐大金两朝帝王,素有才名,办事十分得力,颇受隆宠,此时求见,对他而言,无异于黑暗中出现的一线曙光。
须臾,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大臣向这边走来,生的星目红唇,行走之间透出一股稳如泰山的凝重。他走到完颜合刺身边,跪下行礼道:“臣萧毅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颜合刺此时神色温和了许多,亲手将萧毅扶起,说道:“萧爱卿一路辛苦了,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正欲问他有何退敌良策,却被他抢先一步问道:“陛下静思数日,可有圣裁了?”完颜合刺喉咙处一滞,没料到他竟是单刀直入,讪笑道:“望爱卿不吝赐教,朕永感大德。”
萧毅看着完颜合刺迫切的神色,和煦的一笑,走到城垛边,指着不远处的万点星火,说道:“陛下请看,中原王朝兵容之盛,亘古以来未有能及今日者吧?”完颜合刺默然不语,表示承认。
萧毅又道:“敢问陛下,时至今日,大金还有能挡这百万大军之雷霆一击之师吗?”完颜合刺仍是默认。
萧毅道:“那臣再问陛下,我大金以文才武略论,本朝谁为首?”完颜合刺道:“大王叔粘罕为冠,四王叔次之。”萧毅道:“大王爷崩殂有年,暂且不说。燕京一战,四王爷不幸殁于王事,十余万精兵良将死伤殆尽,从此大金已是无人可敌岳飞。如今外有辽、夏、高丽三国远攻,内有大宋数十万众兵临城下,声势之大,黄龙府直如累卵。”完颜合刺道:“爱卿所见甚是。”萧毅道:“现臣有二策,可供陛下裁决。”
话说到此处,完颜合刺已基本明白了萧毅的意思,便不再看他,转过头去看那一望无际的篝火营帐,听着熟悉的人喊马嘶,心道:“这一幕,可真熟悉啊。”想着想着,一时竟是痴了。
萧毅见他出神,也不去打扰,只在一旁静候旨下。
静夜中,君臣二人就这般安然站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冷风吹了过来,完颜合刺猛地一个冷颤,霍然惊醒,回到了现实当中,不动声色的道:“哪二策?爱卿请讲。”
萧毅道:“第一策,聚京中之兵,招能征之将,与宋军全力一战。第二策,送还徽钦二帝,派遣使者求和。”
完颜合刺似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语气中充满平淡:“噢?请爱卿详解。”
萧毅绷紧的弦儿松了下来,陛下如此祥问,是想知道双方实力,看有无取胜之望,若有,则挥军一战,若无,则和议多半能成。萧毅理了理思路,道:“启禀陛下,臣细查结果如下:京城守军加上大内禁军、东宫护卫,能战者统共十一万一千二百名,各级统兵武将五百六十二名,粮草可支撑五十日;宋各路人马总计有六十二万余,帐前听用武将三千员余,参赞谋士不计其数,粮草堆积如山,南方的支援犹然络绎不绝。若战,我军必败无疑,恐还会引火焚身,京都化为一片瓦砾,社稷……”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
唉。
完颜合刺仍是望着那一片火红的繁星,叹息不已:“是啊,这一战无异鸡蛋碰石头,换做是谁,都是没法子取得胜利的。”一咬牙,下定决心:“先祖披荆斩棘,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今日尺寸之地,后辈无能开疆拓土,得能保住祖宗基业,已属万幸,些许低头又算得什么?”对萧毅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如今国祚危殆,朕却无力回天,实在愧对太祖太宗。若能保祖宗基业不毁,已属万幸,什么名誉之说,又何足轻重?爱卿,大金存亡就系于你手了,请受朕一拜,望爱卿不负朕望。”
萧毅见他要拜,急忙扶住,自己拜倒在地,说道:“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完颜合刺诧异的看着萧毅,忽然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感激涕零,叫声“爱卿”,便要给他跪下。萧毅及时拦住了,道:“陛下,此事放在心中即刻,不足为外人道也。”
完颜合刺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起身走到栏杆边,道:“爱卿,朕还想再看会儿夜景,你先退下吧。”
萧毅道:“诺。”再拜一拜,下去了。
看着那万家灯火的景象,完颜合刺恢复了痛苦神色。
现实,真的就这般无奈吗?
“大人,且慢。”
就在萧毅转过走廊的时候,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喊住了他。
走廊的尽头,一个女子走了过来,莲步轻移,风姿卓越,美丽的容颜如是华灯,驱走了邪恶的黑暗,让世界变得无比的明亮。
萧毅心头一凛,忙迎上前去,道:“臣萧毅,参见王妃。”
淑丽一袭白衣拽地,不染一尘片灰,飘飘然,如似凌波仙子一般,问道:“陛下圣裁如何?”
萧毅道:“回王妃话,您的吩咐臣都照做了,陛下果是爱民之君,已下旨与大宋议和。”淑丽道:“陛下用何人为使?”萧毅道:“臣擅专了,自荐为使。”淑丽道:“大人谦逊了,您才学渊博,眼光远大,大金有您,恰如管仲之于齐桓,有您为使,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说罢,两人目光对视,会心的一笑。
淑丽道:“议和之事,赖萧大人多费心了。请恕本宫身子不适,就先回去休息了。”
萧毅道:“王妃保重,臣恭送王妃。”
当那个靓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萧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望着头顶朗朗星空,用无限放松的语调说道:“师傅,您老人家在天有知,从此天下,太平矣。”
在不远处,两行苦涩的清泪跌落在了尘埃。
一日后,大金的使者左丞相萧毅带着大金陛下的国书,安然走进了岳飞的帅帐。
一个时辰后,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驰出宋营,向南边而去。
十三日后,一位来自京都临安的钦差到达宋营,岳飞亲率合营将士迎接,并为之接风洗尘。
又一日后,宋金两国使者互递国书,就议和之事达成共识。
从此,长达十余载的宋金之战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天下终于再次获得了太平。
记得双方互递国书的那一日,天上是晴空万里,空中是惠风和畅,地面是一马平川。
一切,竟是那么的巧合。
岳家军和忠义军总共数十万人,在城外空旷处布成威严的阵势,铁甲铿锵,步骑相随,旌旗招展,彩带飘飞,场面煞是壮观。
萧毅整了整衣襟,将国书高捧过顶,迈着稳健的步伐,向那人海最深处走去。穿过重重骑兵、步兵方阵,再坦然从那一千刀斧手的刀斧之下走过,他终于来到帅帐,见到的却是李若虚。
李若虚十分热情的迎了上来,将萧毅请入上宾席,亲兵奉上茶水糕点,李若虚道:“贵使见谅,元帅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能出席仪式,委托下官全权处理,若有怠慢之处,请贵使包涵。”
李若虚?
萧毅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但觉他眉目眼角流盼间,竟是有七分与自己相似,不由大起亲热之情,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连声道:“哪里,哪里,得能结识李大人,下官此行不虚也。”
二人取出国书,交到了对方的手里。
一瞬间,数十万人齐声欢呼起来,那声音一浪推一浪,传出了好远好远,这幅景象,真是:虎旅桓桓士气盈,旗开取胜虏尘清。春意已回枯草绿,破碎山河一旦平。
站立在高山上,望着山麓下的那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岳飞的心思随着东逝的溪水,跌跌浮浮,动荡不止。
北征终于胜利了,可太多的好朋友却逝去了。
老天,这算是一种交换吗?
如果,能再交换一次,您能答应吗?
厄……我会交换回来吗?
这,可是我一辈子为之奋斗不息的目标啊!
而他们,却是我亲如手足的好朋友,亲密无间的战友,多少次的劫后余生,多少次的沙场救护,多少次的肝胆相照,我能舍得抛弃他们吗?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古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但我,都不想舍弃啊!
现实,你为什么要让我选择啊?为什么?
我现在不想选择了,我……
忽然,他仰天,长啸!
“四弟。”
耳畔,传来一声呼唤。
他回头看去,竟是箫闲云!
不远处,一块绿油油的草坪上,箫闲云以手枕着头,四仰八叉的睡在上面,高翘着腿,叫道:“四弟,愚兄这儿蛮柔软的,你也过来躺躺吧。”
岳飞欢喜地跑过去,问道:“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哈哈,愚兄听人说你病了,特地赶来看你的呢。别站着啊,来来来,快躺下,很舒服的呢。”
岳飞看了他一眼,照着他的样子,躺在了草坪上。
“四弟,你的病情怎么样?”
岳飞心有所思,随口答道:“蛮重的。”
“不会吧?看你的神情动作,没有什么异样啊?”
岳飞道:“我是心病。”
“是吗?来,我给你把把脉,看能不能助你一臂之力。”
岳飞似信非信,将手伸了过去。
“厄…你脉象倒还平稳,只是,心脉却被堵塞住了,噫?这是怎么回事呢?”
岳飞没有听进去一个字,脑海里景象环绕,尽是逝去的战友和爱女银瓶。
箫闲云把了一会儿脉,没得出什么结论,就道:“哎,身子倦了,得起来活动活动啊。”
他翻身而起,走到草坪中心,喝声“起”,伸臂踢腿,打起拳来。
那山,那水,那绿油油的草儿,那如风吹动的人影……
恍如昨夕。
只是少了那个调皮少女的笑脸。
大宗师拳法!
忽然,岳飞心中动了一下,再一次倒在草坪上,竖起了耳朵,静静聆听这大自然的声音,渐渐有了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