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向两翼延伸开去,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前移动,在移动的过程中,那个小黑点先是延伸成一根线,继而随着前行变粗,不到片刻时光,已涨大成一块巨大的矩形,如海呼山啸般的声音扑面而来……
模糊的影像随着距离的推进而一点点清晰起来,那是无数的骑兵组成的巨大战阵,奔驰中,无数双铁蹄点击着大地,又似地动山摇般骇人,那无畏向前的气势直有撕裂世间一切的魄力。
轰隆声响中,一支数十骑的骑兵小队倏然脱离大队人马的阵型,驰向旁边一个十余丈高的土丘,然后齐齐止住坐骑,开始布置防线。三骑从中驰出,在两丈外勒马,或仰望苍穹,或心有所思,或俯瞰脚下经过的大军。
中间那乘者约莫三十岁,身披一件绯红色战袍,清瘦面容中虽带有一丝沧桑,却是更增威严,乃是河北、河南、山东各路义军的总盟主李宝。左边那乘者大概四十岁年纪,穿一件青色长袍,颏下飘着尺余长的美髯,正自皱眉沉思,却是李宝的军师“神机书生”周从云。右边那乘者生的短小精悍,双眼放光,凛然生威,持一柄丈长大砍刀,正是李宝的第一大将“小关羽”王无敌。
看着空中久凝不散的尘土,李宝心中满是成就感,问道:“先生,现在我们身边有多少人马了?”周从云面向李宝,回道:“禀盟主,截止今日正午,与我们合兵一处的已有二十一家山寨,计有骑兵十一万,步兵九万,能人异士数千,粮草可供一月之用。”李宝“嗯”了一声,表示满意,道:“很好,众弟兄辛苦了,传令下去,叫厨房好好款待。哦,对了,孙彦、王靖两位贤弟何时能到?”周云从先吩咐了人去传令,然后道:“预计今晚能在野狼峪汇合。据探子来报,其余十五寨尽起人马,已在两日前与孙、王两位贤弟合兵一处,共有十余万众,如此一来,仅我河东之军就达三十万众,足够金兵喝一壶的了。”王无敌的表情显得极为快活:“三十万众?乖乖,这真是英雄大聚会啊,兀术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李宝听了这个消息心中虽也高兴,但他毕竟是羣雄之首,见过不少大场面,自然比王无敌要稳重得多,道:“王贤弟莫要掉以轻心,虽然我军人多势众,但兀术及其统领的兵马岂是易与之辈?此次又请来北国的诸路妖魔鬼怪助战,更是如虎添翼!王贤弟替我传令下去,众将士交战之际,务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处处留神才是!”
周云从目视王无敌,见他犹自懵懂,就伸手肘撞去,轻喝道:“呆子。”王无敌这才会意,凛然道:“盟主所虑甚是,属下受教了,这就去传令。”
周云从洒然一笑,道:“禀盟主,今晨收到河西孟盟主来信,河西一十八家联盟数日前已过燕山,一路马不停蹄,人不卸甲,当可在明日午前抵达燕京,由于时间紧迫,就先不与我军汇合了,故来信请盟主见谅。”李宝道:“战场上风云变幻,机会稍纵即逝,孟盟主深谋远虑,所见极是。军师,可知道河西军到了多少人马?”周云从道:“信中言道,河西军约有二十五万,步骑各一半。”
王无敌叫道:“二十五万?厄…加上我军与岳家军,我的老天,三路人马怕有七八十万吧?我的小乖乖,兀术能有多少兵马够我们打的啊?呵呵,这一次咱大宋可以大大的扬眉吐气一把了!”
李宝却沉吟了片刻,对周云从道:“军师,最近我的眼皮跳的十分厉害,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有一事还请你帮我拿个主意。”周云从恭谨的道:“盟主请讲。”李宝道:“根据现有的情报来看,大宋在人数上已呈一边倒之势,可若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的棘手情况,我该如何处置呢?”周云从道:“您是指……”李宝道:“岳家军血战燕山,听闻损失为历年来之最,又是长途孤军深入,我就怕……”
他的话未说完,周云从已全然明白,决然道:“唯一之计:快刀斩乱麻!请盟主修书一封给孟盟主,请他便宜行事,若我等抵达燕京时大战已开,没说的,全军立即投入。若是岳家军尚未动手,也没什么好说的,河东、河西就单干,抢他一个头功!哼哼,咱们不远千里来到燕京,为的是给死难的同袍和乡亲报仇雪恨,可不是为了临安的皇帝陛下!”王无敌道:“军师说的对,这一战势在必行,就算岳家军不参加,咱们为自己也要打!盟主,下令吧!无敌愿为大军先锋,率先冲阵!”
李宝低头想了一会儿,长长舒出一口气,挥手道:“军师,无敌,你们分头去行事吧,我心里有点乱,想独自静一个时辰,随后就会跟来。”周、王二人道:“喏。”互视一眼,在查看了亲卫的防线后,各自打马下了土丘。
土丘下,翻翻滚滚的人流如是威势慑人的龙卷风,所过之处无论沙石草木,皆是一扫而光。
良久,李宝又舒出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喃喃道:“元帅啊元帅,您如此忠心临安,到底所为何来呢?”
伫马沙场,兀术目送岳飞抱着爱女回到岳家军阵里,望着手中犹自滴着血渍的斧头,心头忽然涌起一丝歉疚。
万万没有料到,那人竟是岳飞的女儿银瓶!
要早知道是她,他无论如何是下不了手的。
只是,她蒙了面巾,也遮蔽了他的视听。
她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啊,就这般在自己手中,倏然枯萎凋谢。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风吹过,黄沙飞扬时,拂动了他慈父般的心。
他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他也要当父亲了。
却在这时,他伤了另一个父亲的心。
那人和他,亦敌,亦友。
现在,再也不会是友了。
岳家军阵里,当得知那人便是元帅的爱女后,四五个性急的将领哪还管什么军令?立即打马冲出本阵,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厉喝,分头向兀术扑杀过去,一副拼命的样子,现出从未有过的狰狞面容。
虽只寥寥数骑,但胯下尽是良种神驹,奔驰开来如夭矫飞龙,其势丝毫不弱于千军万马。
兀术坐骑嗅到浓厚的杀气,立时前蹄扬起,长长地一声嘶叫,人立而起,就要冲出厮杀;兀术知道爱驹心意,急忙收回心神,握紧了双斧。
眼看众将便要一拥而上,与兀术打成一团,岳飞忽然出声喝道:“众将退下,我来战他!”
众将勒住马,回头望着岳飞,迟疑道:“元帅?”
岳飞闭眼,咽断透心的泪水,将女儿交给了牛皋,再不发一言,翻身上马,驰向兀术。
众将见他双眼血红,冒出腾腾杀气,再不敢逆意,只得无奈地退了回去。
两支大军遥相对垒,相隔一百五十丈;数十万人皆敛声屏气,伸长了脖子望着那两个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神经,如弹簧一般,已绷到最紧;手心处,攥出的汗水无声的滴入黄沙中……
大雁飞过头顶天空,看到这奇异的景象时,几乎忘了振动双翅,差点掉降下来。
等候多年,宋金之间的巅峰对决终于拉开了帷幕,每一个人都全身心的关注着他们的精神领袖,关注着这惊天一战。
他们拭目以待,甚至于,忘记了身在沙场。
广袤的地域内,除了无数的旌旗的猎猎飞扬声和空气中风刮过时发出的低吼声,再无其他声响,如死一般寂静。
面对面,两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竟然起了惺惺相惜的变动,可是箭已开弓,还能回头吗?
避无可避!
这一战,完全变了性质,成了生死之搏。
这一战的关系,大家都不言而喻:岳飞胜,则大宋胜;兀术胜,则大金胜。
胜,则为王。
败,则为寇。
两匹坐骑都是神驹,此时都昂起了头,噗嗤嘶鸣,怒目而视。
岳飞长枪指天,兀术双斧垂地,然后放在胸前,恭敬地朝对方行了一礼,一齐说道:“请!”
随即,同声喝道:“杀!”双腿一夹坐下马,长枪平挺,双斧飞舞,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朝着对方冲去!
飞扬的黄沙,一卷又一卷的盘旋着,发出阵阵怪诡的声音,给这一战画上了浓浓的一笔色彩。
铮!
枪斧骤然相撞,强劲的反震力呈扇形涌了回来,两人只觉胸口气闷欲呕,如被压了一块千斤大石,“哎哟”叫了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同时从马背上向下跌落。
兀术见岳飞也正往下落,心中忽然想到:“我若此时一斧头拦腰砍去,他在空中无从借力,必然身首分家此战即刻一斧而定!”猛地一拧身,奋力将左手斧头掷了出去,这一斧凌厉劲急,计算又极精准,岳飞正从上落下,无法借力躲闪,恰好被拦腰斩为两段。
眼见就要死于非命,岳飞脑海中的念头飞速的转动起来,终于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儿想到了化解的策略。
只听他猛喝一声“着”,用尽全力将沥泉枪刺在地上,气凝双臂向下猛压,藉着枪杆弯曲的弹力,硬生生将身体向旁挪开了尺余。
“呼”地一声呼啸,那柄斧头刚好飞来,擦着衣襟过去了。
岳飞捡回了性命,心儿犹自砰砰跳动,庆幸不已:“好险!”
兀术这一招叫做“半渡而击”,招式凌厉毒辣,只要时机方位计算准确,当可百发百中,无往而不利,乃是北国一代宗师完颜火龙的得意之作。
完颜火龙名响北国中原,不仅武艺超羣,而且学富五车,精通各类汉家书籍,对兵法战策尤有深入研究,深得金国皇室重用,曾参与伐宋之谋,献上奇兵之策,一举攻克宋都汴京,擒获数千赵宋皇室,立下不世之功业。有一次,完颜火龙翻看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看到东晋时的“淝水之战”一章,只见书中载道:“秦兵逼肥水而陈,晋兵不得渡。谢玄遣使谓阳平公融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陈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陈少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秦诸将皆曰:‘我众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万全。’坚曰:‘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蔑不胜矣!’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秦兵遂退,不可复止。”不由得喟然长叹:“谢坚的这招‘半渡而击’好生厉害,竟然使得九十万秦兵大败亏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终至一发不可收拾!”此后一连好几日,心中所想皆是“半渡而击”四个字,以至于茶不思饭不想。
完颜火龙的大弟子宗册华见了,就问师父何故如此惆怅。完颜火龙长叹一声,将事情的起因说了一遍。宗册华听了,沉吟片刻,说道:“师父放心,弟子有一法子,可助您摆脱困扰。”完颜火龙喜道:“快说,快说。”
宗册华却是不语,走到庭院中,捡起一块石子,向天上抛出。待得那石子落下来时,宗册华又捡起一块石子,运劲掷出。“波”的一声响,两块石子受力相撞,碎如粉末。
宗册华回到师父身边,躬身道:“师傅,弟子这法子如何?”完颜火龙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哈哈赞道:“不赖,不赖。”于是坐关半月,创下了这招“半渡而击”,成为一生的杰作。
宋绍兴十年,兀术遭遇朱仙镇大败,深感武艺不如他人,归国后就多方寻访高人,拜师学习绝技。完颜火龙本是他的叔父,得知此事后,就将这招“半渡而击”传给了他。刚才机会天降,兀术本拟籍此一招斩杀岳飞,结束此战,不料高招自有高招解,竟被岳飞使险避过,心中暗叫可惜的同时,对岳飞的胆识谋略又多了几分敬畏。
岳飞双足落地,尚未站的稳当,就听见呼呼风声急响,兀术只使一柄斧,已然抢先攻了过来。
岳飞长枪未出,先机就失与兀术,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此时二人近身相搏,枪过长而施展不开,斧短则正好发挥威力。兀术新学的这套斧法又诡异多变,岳飞很快就被困住了手脚,捱打多还手少。
兀术既得主动权,一把斧头神出鬼没,暴风骤雨般劈向岳飞,一斧比一斧快,一斧比一斧狠。好在岳飞刚才见识过兀术斧头的厉害,多少已瞧出些端倪,心中先存了戒备,虽处于被动局面,长枪未曾发挥威力,但他的“岳家散手”岂是浪得虚名?此时二人肌肤相对,正好发挥威力。在这套极富创造性的擒拿手法的辅助下,岳飞防的风雨不透,兀术攻势再厉再疾,一时也奈何不了。
翻翻滚滚斗了三十多回合,兀术仍不见岳飞的败象,于是再生一条计策,使出一招“神龙卷尾”,斧头照着岳飞头顶砍下。
岳飞闪身避开,左手拉回枪尾,右手执定枪头,使一招“霸王举鼎”架住斧头,心中突起疑惑:“他这一招已出全力,怎地就只半招?”恰好这时兀术一脚飞来,岳飞侧右肩闪躲,一瞥眼间见到了落在地上的另一柄斧头,登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好个兀术,竟然还伏下了如此厉害的后着!天可怜见,被我窥破机关,不然岂不被你得逞?”急忙撤回长枪,向前猛冲几步,突然扭转身,反手一圈,刺出了生平绝技——回马枪。
兀术斗得兴起,拔步猛追,不曾提防岳飞的撒手鐗,被刺了个措手不及,不暇思索就提斧上挡。
“铮”地一声,沥泉枪正刺在斧刃上。
岳飞发劲前推,兀术催内力撞出,两股大力一触,枪斧立时粘在一处,响起了嘶嘶的摩擦声,竟成了胶着状态。
斧头被长枪阻住去路,兀术的这一招“神龙卷尾”就无法使全,不由得恼羞成怒:“好个岳飞,竟被你看破我的机关,使出比拼内力的招数。哼!说不得,本王也只有得罪了!”气沉丹田,开始暗暗运转一套奇异心法。这套心法叫做“移花接木”,乃是辽东水木洞的镇洞之宝,此心法可以引导他人内力去向,无所不能,端的厉害非常。那水木洞主一者与兀术是好朋友,二者禁不住兀术委婉的磨合,就将镇洞之宝传授给了他。但兀术修习时日尚浅,才练到心法的第二层,还未达到引导对方内力进行反噬的火候,只能勉强将之导入地中。他有自知之明,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紧紧抓住岳飞,运用“移花接木”的心法一点一点的慢慢消耗,待得岳飞真气耗尽,此战就必胜无疑了。计划既定,兀术心中再无旁骛,心法运转更无迟滞。
岳飞一遇兀术内力的反击,便即加催内力予以压制,可内力才一输出便如泥牛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一惊非同小可,岳飞登时骇得连脸色都变了:“他竟会妖法!”但他毕竟是多年统率二十万众的朝廷大将,经历的惊险岂会少了?一转念间就已镇定下来,止住外输的内力,凝神闭目,心中抱元守一,将散处的真气凝聚至丹田,免受兀术的蚕食。
兀术冷哼一声,暗道:“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见机倒是挺快,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你不出击,那我便出击!”内力经过运转,沿着岳飞内力收缩的路线追踪过去,他退一步,就跟进一步,他哪儿一弱,就立时攻击哪儿,同时三分归一,汇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只待岳飞现出不支形状,就发出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岳飞如何不懂兀术的诡计?但若出力反扑兀术内力的追踪,兀术就因势利导,利用那不知名的妖法将他的内力消化掉,若是抱元守御,就是捱打不还手的局面,最终导致防线崩溃,力尽被擒或是身死。此时他的处境就好比陷在了沼泽之中,越是出力挣扎,就越是下陷的快,若是任由沼泽蔓延,当然也难免覆顶之厄,只不过可以多喘息会儿时间罢了。
维谷之中,该作何抉择呢?
“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想不到我岳飞就要死在这莽莽黄沙之中了!”他已打定了主意,一旦支撑不住,就用手中的“沥泉枪”自裁,宁死不做兀术的俘虏。
“嘿嘿,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岳飞注定命途多舛,注定壮志难酬啊!”
“陛下,臣有负圣恩,没能完成您的厚望,唯一死谢罪啦!”
光芒四射的两只眸子迅速黯然下去,无可奈何地合在了一起。
在最后的刹那,闪过一丝遗憾。
然后,他的世界,倏地成了一片漆黑。
兀术察言观色,知道岳飞已经认命。
胜利触手可及,他的嘴角边,缓缓露出了坦然、从容的笑。
“胜利,你终于要属于我了啊。”
“岳飞,终于还是你输了。”
他,几乎想要大声欢呼出来: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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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丈外,两支大军虎视眈眈,数十万将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战场的静出奇,让两军将士怵目。
终究是沙场浴血的佼佼者,谁都不是靠运气活到现在的,敏锐的嗅觉让他们捕捉到了异样,隐约觉得这场龙争虎斗已接近尾声,只是距离实在太远,岳飞与兀术又是凝住不动,体内微妙的变化岂是用肉眼能辨别的出的?
数十万人如此僵持也不是局,于是开始呐喊,声音越喊越高,为己方的主帅助威。
胜。
负。
只在顷刻之间!
两军对垒,摇旗呐喊,如似波滚浪翻。
在恢弘的场面背后,一队数百人的骑兵悄悄驰入金兵阵中,直奔中军讲台而去。
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给寂寞的战场添上了一份热闹。
蓝天上,云堆变幻莫测,是否在预示有什么巨大的变故要降临在在场的宋、金数十万身上了呢?
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