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夜色暗淡无光,吹着入秋前的风,已有些凉意了。
漆黑的长空里,在稀稀疏疏几颗星子的点缀下,月如船儿一般游弋着,洒下十分微弱的光芒。
燕京,南门城楼上。
望着数十里外连绵如山的营盘,飞卷滕烈的篝火,兀术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也许,应该是一丝可笑吧。曾几何时,大金的军队也是这般的兵临城下,逼迫人家签就城下之盟,方才威风凛凛地撤兵北回。那时候,大金是多么的风光无限,多么的不可一世啊!可是,仅仅就十余年的时间,竟如是沧海桑田一般,已轮到人家耀武扬威,大金岌岌可危、战栗不安了。
苍天啊,你就真的喜欢这般作弄人么?
昨日风光,今日落魄。
后日呢?
谁也不知道了。
或许是灭亡吧?
又或许,是中兴吧。
十几年啊,却原来是那么的短暂!
怔怔出神数个时辰后,兀术开始在脑海里审思:“岳家军,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为什么都能无所畏惧、奋勇逆击、以一敌十呢?岳飞啊岳飞,究竟你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具备瞭如此坚韧的意志呢?仁慈的苍天啊,求您给您忠诚的子民一个提示吧,我要怎么才能打败他们,挽救大金于即倒呢?”一连串的问题,数不清的疑问,已经萦绕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如今岳家军大军压境,大金危亡系于一线,对于这些问题疑问的答案,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了。
他清晰的记得离京前的每一幕,记得侄儿皇帝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神情,那是一种深藏不露的睿智,使得他很高兴:大金国后继有人了,我不用忧虑身后的事了。
然而,作为大金的顶梁柱,他没有松懈的机会,必须为大金的安危鞠躬尽瘁,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陛下,臣的心意,您能懂吗?
侄儿,叔父的苦衷,你能体谅么?
这里是燕京城的最高点,由此地俯瞰城外,方圆百里皆一览无遗,兀术的身影在这连续出现,不分白昼黑夜地观察城外那支军队。二十万人的一举一动都入眼中,平常干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甚至于吃了些什么,什么时候入睡。可是,这些对兀术的疑问没有丝毫作用,反而让他更见心悸:原来威震天下的岳家军竟是如此的平凡啊!
“唉!唉!!唉!!!”
三声叹息,一声比一声沉重,除了无奈的辛酸,还有束手无策的痛苦叹息,以及无限的落寞。
仰首,望月,月未明。
夜,正静,正暗。
红彤彤的灯火中,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女子出现在城楼上,迈着轻盈如莲的步子,正小心翼翼地走来。
城上数百站岗的士兵见了她,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尊敬,一个个流水线似地朝她躬身行礼。
美丽女子脸庞上露出些许红晕,不好意思的挥手示意大家免礼,似是害怕弄出一丁点儿的声音,从而影响了心中的男子的思绪。
士兵们会意,都转过了身去,用手捂住了嘴,偷偷地笑了。
她拥有一个天下无双的名字:淑丽。
她是大金国四王爷的王妃、大将军兀术的妻子,她的美丽在辽阔的北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集美丽、善良、贤慧、淑德、才干于一身,不仅是兀术的贤良内助、孩子们的慈爱母亲,更是深受广大百姓的爱戴,以她为学习的榜样。她乐观开朗的心态、海纳百川的胸怀,使广大的北国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邻里之间和睦相处,生活中夫妻举案齐眉、父慈子孝。
她,一个如仙子般的女子,让无数的人看到了生活的美好,使他们努力地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的美名传出很远、很远,渐渐到了高丽、西域、西夏、吐蕃、大理、交趾,慕名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加强了大金与外邦的交流,开阔了人们的视野,使得国家更加强大……
皇帝为昭显其奇功异勋,加封她为护国夫人,特准参议国是,自大金开国伊始,唯淑丽一人也。
北国大地的种种传说,共同讲述着一个兰心慧质的女子的故事,几如神话一般了。
淑丽走到兀术身后,眨巴了一下灿若星辰的眸子,伸出一双芊芊玉手,穿过兀术的臂膀,再慢慢收拢,抱紧了丈夫宽大的腰,将脸靠在他雄壮的背脊上,然后温柔的说道:“王爷,夜深了,天儿凉,时候也不早了,回去歇息了吧?”
兀术知是爱妻后,长长出了一口气,眼睛仍是望着远方那灯火阑珊处,回道:“倒是想睡,奈何无有睡意。”
“还在为岳家军的事儿烦心?”
兀术点点头:“十几年前,是宋人愁,愁大金什么时候会打过去。嘿嘿,他们的一句话说的可真对: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如今岳飞大军压境,燕京危如累卵,终于轮到我们大金愁了,难道…这真的是天意吗?”
淑丽道:“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王爷,依妾身看啊,这‘愁’咱们还是不要去惹的好,免得它一直缠着你,弄的你老是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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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爱妻娇憨的话语,兀术心里涌起一丝温柔,反过身去,伸猿臂抱住她,低头在她额上轻轻烙一吻,道:“爱妃,咱们回去吧。”
淑丽忽然想起一事,道:“王爷,妾身听说南城的风带有一股雨后气息,为其他各门所无,妾身心甚往之,今晚难得来到这里,很想领略一番,您能陪陪我吗?”兀术笑道:“喏。”
两人依偎在一起,迎风,而立,尽请的享受晚风的抚摸。
虽然,真的有一丝凉意,也只是添了些许感受罢了。
一种莫名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兀术半蹲着身子,用手去抚摸淑丽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道:“孩儿,你快些出来吧,你已在里面待了数月了,可叫父王和你母妃等的些心急了呢。”将左耳靠了上去,倏地又收了回来,叫道:“哎呀,好你个混小子,敢用脚踢父王,等你出来了,看父王不打你的屁股。”
淑丽见他状如孩提,不禁偷偷地掩嘴莞尔,心下喜道:“他终于笑了。”
夜晚中的淑丽,那一展颜笑靥,如似盛开的百合。
兀术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子,幸福迅速流遍全身,情不自禁道:“爱妃,你真美。”
淑丽羞涩地一笑,正要嗔他不正经,忽见天际划过一道亮光,急叫道:“王爷,快看,是流星!”心内一宽:“军师果然神通广大,竟算准了今晚有流星。”
兀术仰首看去,漆黑的夜空此时灿烂若华,数百道亮光争艳,竟是一场流星雨。
淑丽道:“听人说,对着划过眼前的流星许愿往往能心想事成,王爷,我们各自许一个愿吧?”兀术见她高兴,应道:“喏。”开始思索心愿,淑丽道:“王爷,闭上眼睛才能灵的。”兀术道:“哦。”连忙闭上眼:“呃……许个什么愿好呢?”
淑丽心里暗喜,露出一个调皮的笑脸,双脚轻轻踏上兀术的脚背,左手拉着兀术的右手支撑身子,右手长伸上去。
兀术不想扰了爱妻兴致,只闭目不动。
淑丽先将兀术额头上的皱纹抹平,然后是睫毛、脸颊、嘴角,忙碌了好一会儿,才道:“好了,这下年轻多了。”
兀术睁开眼,与她双目相对,立时明白了她的心意,感动的就要落泪,将她娇小的身躯再次搂入怀中。
一辈子,都不放开。
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感谢苍天眷顾,让我一介匹夫得能有此贤惠伴伴侣。
“爹爹,您看,是流星!”岳云指着那一道耀眼的亮光,兴奋的朝岳飞叫喊道。
岳飞道:“据古籍记载,流星乃是天外来物,十分神奇玄妙,若是在它出现时对之许下愿望,日后定能成真,实为大吉大祥之物业。云儿,你快许一个吧。”岳云道:“喏。”刚好又是一颗流星划过,急忙闭上双眼,许了一个愿望。
岳云见爹爹兀自望着天上,就劝道:“爹爹,您也许一个吧。”岳飞笑道:“乖孩儿,爹爹已到不惑之年了,还能又什么愿望?无非就是希望你们几姊弟能够快快乐乐罢了,这愿就不许了吧?”岳云拉着他手,一个劲儿的摇曳,叫道:“爹爹,您就许一个吧。”岳飞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道:“好好好,爹爹许,爹爹许一个。”岳云道:“爹爹快些,流星又来了。”
岳飞闭上眼,忽然想起箫闲云讲述神树故事时的神情,心里猛地一酸:“若是流星真能灵验世间心愿,我惟愿那一日境遇为实非假。”
岳云等了一会儿,问道:“爹爹,您好了么?”岳飞道:“好了。”岳云坏坏地朝父亲一笑,问道:“爹爹,您许的是什么愿?可以告诉孩儿么?”岳飞在他脑袋上一击,瞪眼骂道:“混小子!”转身入帐去了。
岳云摸着发热的头皮,想起父亲刚才的举动,露出憨厚的一笑。
“云儿,来,和爹爹说会儿话。”帐内传来岳飞的声音,岳云欢喜地跑进去,坐到父亲身边。岳飞问道:“云儿,自北征以来,父亲没有好好照顾你,你过的还好么?”岳云道:“您放心,孩儿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对了,孩儿最近悟出不少新招式,这就演给您看,您给提点一二。”岳飞道:“好孩儿,此事改天再演吧,只要你过的好好的,父亲就高兴了。”
岳云已满二十岁,又是长年征战四方,眼光独特老道,立时看出父亲神情中的微妙,问道:“爹爹,您有事儿烦恼么?如果有,您可以跟孩儿说,孩儿虽然不才,也愿为您分担一二。”
岳飞却是一摇头,笑道:“好孩儿,难为你的孝心了,为父很是欣慰。”岳云道:“爹爹请讲。”岳飞道:“如今燕京城下人马云集,大战一触即发,等到战端开时,免不了又要使生灵涂炭,黎民受苦,每想到那些惨象,为父心里就痛的紧。”岳云道:“爹爹,您为何有此想法呢?”岳飞道:“我率大军北征,本意乃是为民请命,收复河山,迎回二帝,没料到会造下这么多的杀戮,我虽是极力避免,可终究还是事与愿违…唉……”
岳云道:“兵危战祸,死伤难免在所难免,请爹爹以大局为重,保重身体要紧。”
岳飞眼望帐顶,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一望,望穿了恒河,望穿了苍穹。
却望不穿战争。
岳云见气氛有点伤感,就琢磨着找些开心的话来说,以解父亲的不快。
岳飞似是读懂了他的心思,在他前头开口道:“云儿,大战在即,为父身为一军统帅,该是一门心思研究破敌之策才是,可为父满脑子却全是你二妹的影子,你说她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岳云打了个冷颤,问道:“银、银瓶?”
“几个孩儿当中,最少被照顾的就是她了。云儿,你站在一个儿子的立场告诉为父,我是不是欠了银瓶太多了呢?”
岳云不料他有此一问,沉吟片刻道:“您是一军主将,在外征战不归,是为国家、为百姓求太平、求好日子,我们做子女的只会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自豪,又岂会有什么不满呢?”
岳飞道:“云儿,话虽是这么说,但这几日我老是想着银瓶,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岳云道:“许是您这些日子累着了,所以才会这样的,多多休息就会没事了。”
岳飞甩甩如要爆裂的脑袋,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岳云道:“云儿,银瓶现在多大了?”岳云赧然笑道:“已满十七了。”
“都满十七了?”岳飞猛拍脑袋,叫道:“天呐,咱们家闺女都这么大了,作爹的竟然不知道,真是糊涂过头了,过头了。”
岳云见爹爹终于拨开了浓云,也跟着叫道:“是啊,爹爹,这次您可真糊涂了。”
岳飞道:“嗯,嗯,云儿说的对,等战事结束后,为父怎么着都得回去看看银瓶,哈哈,多年不见,她怕是连爹爹也认不出来了吧?夫人也糊涂了么?都不知道叫人捎封信给我,闺女都这么大了,该出阁了呢。”
幽暗的夜空下,在遥远的北国,京都黄龙府的皇城内,有一个人正独自望着夜空,无心睡眠,他就是年轻的大金帝国皇帝完颜合刺。
眼看着还有几日就该入秋,按理说天儿也该凉了,可皇帝陛下却分明觉得,气候还是那么的燥热,甚至比夏天还招人心烦。
完颜合刺今年二十二岁,自恃文武全才,胸藏百万甲兵,心怀天下黎民,然主政数年来,成绩毫无出色之处,没干出一件像样的功业,遥想太祖太宗当年的丰功伟绩,两下一比较,真是相形见绌,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很自大,自己真的是一个失败之极的皇帝,甚至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
我算什么啊!
睡觉前,他总爱回想小时候的事儿,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每天都有许多夥伴陪着,无忧无虑,过的好不快活,完全没有生存压力的干扰。现在呢,自己虽贵为一国之尊,才到弱冠之年,面临的却是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难关。
于是他想,我该埋怨苍天呢?还是感谢苍天呢?
也许,都不该吧。
虽然有些愤懑,但是正当血气方刚之年的他更渴望把握住这次机会,建立比肩前人、辉映后世的功业,只是,他的对手:岳飞,一个近似神化的人物,却是太强,让他好生作难:这一战,我该用什么方法取胜呢?
他苦思良策,直到深夜……
一个人影出现在完颜合刺身后,在一丈外止住步子,躬身道:“陛下,微臣回来了。”
来了!
完颜合刺心中一喜,急忙转过身去,脸上露出笑容,道:“爱卿回来了,快说说燕京的战况。”
那人道:“禀陛下,岳家军现有十五万左右的军力,但战力强极,我军若要胜之,非三十万不可。燕京城内,已聚集了二十五万军力,且还在以每日近万的速度增加,但各路人马良莠不齐,能战者只有六层。不过,臣观四王爷的举动,似乎已是胜券在握,决战当就在最近数日内。”
完颜合刺道:“朕一直视四王叔为我大金股肱,他的计策朕是信得过的,朕只是有些担心罢了。”那人道:“陛下担心什么?请说出来,让微臣为您分忧。”完颜合刺道:“这几日朕连续得到情报,说南面发现多路大宋的平民武装人马,一路向北而来,扬起的尘沙遮天蔽日,估计不下四十万众,朕担心他们是赶去燕京为难四叔的。”那人道:“陛下且请宽心,四王爷算无遗策,定能大胜岳飞,挽救大金于危难之中的。”
那人见完颜合刺仍是不能释怀,正筹划怎生劝解,忽见天空中下起了流星雨,计上心来,叫道:“陛下快看,是流星!”完颜合刺一望,道:“果然是流星。”那人道:“陛下,流星出现,乃是大吉之兆,看来,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了。”完颜合刺道:“是吗?可不要哄朕才是?”那人道:“臣不敢。”
二十二岁的青年脸上的愁云终于被逐去,露出灿烂的笑容,欢喜地回宫安歇去了。
那人跪在地下,不住的用手揩额上的汗。
这夜,可真热啊!
黑夜虽无光亮,但在燕京的北面,一小队骑兵却全速在行进。
这一队人马约有三百人,坐下马全是北地千里挑一的良驹,马上乘者个个身披厚甲,虎体狼腰,背挂数石重的硬弓,左手执一根八尺长的狼牙棒,右腰悬挂一柄五尺长的弯刀,脚鞍处还有一张战盾。数百人整体呈一字阵形行进,就如一柄尖利的长矛,随时随地都有投出去的可能,且是有进无退的投出!
数百只马蹄起落,溅起的尘土扬起约有半丈高,凝而不散,遮住了马儿的下半身,若是在白天看来,还以为是在腾空而行呢,在夜晚,却像极了幽灵。
行至中途,耀眼的流星从他们头顶划过,但他们没有丝毫的停顿,仍是低头控繮,似是根本就没看见一般。
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座庞大的城池面前,城楼上书二字:燕京。
城上随即被惊动,有人叫道:“来者何人?快快止步,不然休怪羽箭无情!”
吁!
一声清啸,三百骑齐齐止步,没有一骑超前或滞后。
一骑上乘者点了点头,旁边一人微微躬身,便即纵马出列,行至护城河吊桥边,从怀内掏出一物,高举在手,朝城楼上叫道:“令箭在此,楼上人听了,快开城门放行!”
城上听有令箭,急入瓮城禀报给当值将军知道。那将军听说持有令箭,急来城楼上看个仔细,见果是令箭形状,忙传令开城门,亲率百余名亲兵出迎。
那将军叫部下依城布成阵势,自己拍马上前,抱拳道:“我乃北门守将,请验令箭真伪。”那人催马过去,将手中那物交给了他。那将接过来一看,确是大内的令箭无疑,虽知大内最近无有兵马调动,但令箭验证无误,只得放行,一挥手,道:“诸位,请入城。”裂成阵势的亲兵会意,一分为二,让出了一条宽约一丈的道。
那人拱手道:“谢了。”也拉马在旁,撮唇作哨,发出前进的暗号。
那三百骑兵两人为行,慢慢开了过来,果如幽灵一般,行动之际竟有飘忽之象。
当三百人全部进去后,那将似是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三王爷?真是他么?”
流星划过天际的时候,在不远的南边,阵阵闷雷响了起来。
那是数不尽的马蹄发出的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似要践碎大地一般。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个昏暗的夜晚里,在静谧的空气中,秋风骤起,览尽苍穹大地,将无穷的杀机聚成一条条的巨龙,冲天而起,汇向一个地方:燕京!
燕京,这个繁花似锦的大都市,一场大战在劫难免了。
百万大军兵临城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只是,厮杀之后,留下的是什么?
美丽的血泪之花。
后人无限遐想的废墟。
以及,天下人永远的悲痛。
一切,都将在一瞬间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