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广袤无垠的天云，住惯了气势宏宇的大殿，眼前村落房顶却别有滋味，胡衕小巷隐约有点点灯影，置身热闹的街市。树影随风微微颤动，不知上头栖着多少熟睡的鸟儿，点点繁星中间一轮皎洁硕大的明月。在天上，它是嫦娥仙子的寝宫，在人间，却是万千思念的寄托。
“师父，咱们哪的钱啊？”她咬着糕饼，抬头问我。
“你打中我的那块玉佩，我一直存在身上，当了钱。”
“你留着玉佩是因为在乎我吗？”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五官分明，温柔如风。
“没有。”我缓缓道出两个字，却揽过她的腰贴在自己身上。
有风徐徐吹过，轻抚我的脸庞，婉儿的长发缓缓轻飘。凡人和神仙的区别在哪呢？一样的容颜相貌，一样的中义恨仇，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有所追求。
“师父快看！孔明灯！”婉儿突然看见一盏缓缓飘起的孔明灯，高兴的直给我看。
转眼间又有更多孔明灯升起，婉儿虔诚的合起手掌默默祈祷。我知道了，人与仙的区别在于，人会在乎身边所发生的一件小事，而神仙命数太长，已不在乎花期是否太短需要珍惜。我似乎懂了，为什么那么多的神仙，明知法度无情，却敢下凡来与人相识相爱。
“你许了什么心愿？”我看着婉儿的眼睛，轻轻的问她。
“婉儿希望有机会能和师父一直住在这里。”她冲我笑笑，满脸甜蜜。
“师父。”她叫我。
“嗯？”我看着她。
“什么是爱？”
“爱是为了对方日后过得好，隐藏自己现在所受的苦。”我希望她能听得懂我说的话。
“不对师父，爱是此刻我与你在一起，心情舒畅。”
爱是此刻我与你在一起，心情舒畅。
我想问一问我的母亲，问一问我的小妹，她们所爱之时，是否也是如此心想。
“师父今日下届不是说有事吗？”
“对，为师要找一个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在哪？”
“一直都在我身边。”
婉儿寓意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对她笑，又揽她入怀。莲花花灯忽闪忽闪的亮着，有些东西执念想要，就不得不违反规定吧，比如多收我钱粮的大娘，比如非要买到花灯的我。
窗外有缓缓而升的孔明灯，还有我缓缓而升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孔明灯渐渐远的只剩些零星点。婉儿望着夜空缓缓道出一首小诗：
“冉冉孔明升，
何苦奔月明。
繁星不自灭，
自古伴君行。”
她说冉冉升起的明月啊，何苦要奔向那轮明月呢，明月有天上的繁星从始至终的陪伴着，而孔明灯却命数不多。
“燃燃孔明升，
执念寻光明。
繁星虽不灭，
可惜非所爱。”
作为一届仙神，自盘古以来的书籍是不可少读的，用她的方式回答她的问题，还是脱口而出。
“诗真好，谁教给你的？”我问她。
“母亲。”她流血两行眼泪。
“今天是……”我好像隐约感觉到什么。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母亲临了前，在梦里说想喝酸奶，可是父亲没有找到。”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衫，我的母亲却是化作飞灰，一句遗言，哪怕只是梦话都没有留下。
“所以你常说想喝酸奶？”
她点点头。
“孩子睡觉吧，明早师父带你去找酸奶。”
我把她抱到牀上，她却勾住我的脖子不肯放手。
“要乖。”今天即使她犯错我都不想斥责她，何况她什么错都没有，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得到宠爱也没有错。倒是上天夺去了她的双亲，又给她安排了一个严厉的师父。
她笑着摇摇头，自己任性蹬掉了脚上的鞋子。
我无奈摇摇头，只好顺着由着她的脾气。
我只是觉得这一夜远比要在天上的时日短很多。
被阳光充照的街市，依稀残留昨夜热闹的场景，婉儿拉着我的衣袖走着，我已经将她的花灯施法藏在衣袖。我们逛了大半个街市，却始终不见有哪位店家知道酸奶是怎么制成。
“师父，怎么还是找不到？”
“为师也纳闷，刚才为师已经用第三只眼睛找过了。”
“嗯，婉儿从小就知道二郎真君有三只眼睛，可是从未见过师父的第三只眼睛在哪。”
“第三只眼睛是天眼，只有道行比我高的人能看到。”
婉儿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发现没什么不同，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样子很可爱。
“对了婉儿，你母亲不是中原人吧？”我恍然大悟。
“母亲是蒙族人。”
“蒙族人以放牧为生，牛奶和各种奶制品是他们草原人的必需品。你母亲念叨，想必是有她的童年回忆。”
“师父你真厉害啊！”
“你早说一声还用为师白走这一大圈吗？”我冲她瞪了一眼。
“师父我饿了。”
“没钱。”
说话间婉儿抬起我的胳膊，吧唧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放肆！”我对她大吼。
“师父没钱，婉儿又饿了，只好啃师父的肉了。”看她一脸调皮，我真想揍她。
“算了，师父带你去吃包子。”
“原来师父骗我，身为执法大神，撒谎可不好。”
“对你是不得已。”
“难道我就这么可恶？”她的眼睛可不待一丝愧疚之心，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调皮韵味。
“何止啊！我若由着你，市井小吃都得被你吃空。”我勾勾她的小鼻子。
我带她找到一家小吃铺，坐下来。
“小二，来两碗白米饭。”我说。
“再炒四个菜，两碗汤，在要两份点心，不，师父不吃，点心要一份。”婉儿说。
“不行！”我瞪她。
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又只好同意，只是她实在是狮子开口不知分量，只要了她说的一半。
一起住了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和她在一起吃饭，她的吃相比起神仙实在不算高雅，但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神仙都要实际。我的法力几乎不需要吃饭，殿岛上都是侍卫们吃，我竟然都忘了凡尘俗物是何滋味。
“师父在想什么？”
“没什么。”
“师父不高兴？”
“没有。”
“师父在想谁了吗？”婉儿停下手中的筷子。
“突然想到母亲。”我静静的说。
“对不起，师父。”
“没关系。”
“婉儿的母亲说想你的那个人在看着月亮，所以只要看着月亮就是见到她了。”
我最清楚月亮上有什么，月亮上的那个人对我有情，可我要的是心语相通，不是别人眼中的般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在跳舞，我哭了，是因为想起母亲，我与她常有往来是因为她与三妹交好，自始至终都不是因为爱上了她。我爱的人，不是西海龙王的三公主，也不是三届第一美女嫦娥，我爱的人，藏在我心里。
“月亮上是广寒宫，师父的母亲不在那里。”
“原来月亮上真的有宫殿啊，师父带月儿去玩玩吧。”
“不行。”我最懂嫦娥的心性，我只是预感带婉儿去不太好。
“人家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要是真能上去看一看该多好。”
“月宫中居住的嫦娥仙子，喜欢清静，怕是我们去会打扰她。”
“师父认识她吗？”
“认识。”
“我听说嫦娥仙子是三届最漂亮的人，一定会很善良的，婉儿想去看看。”
“那好吧，快吃完为师带你去。”
“谢谢师父，师父你也快吃啊。”
“好。”我看看她，拿起筷子。
广寒宫四下冷气缭绕，两边站着半遮面的宫女，地面上有光，映在身上微微发亮。婉儿又好奇又惊讶，拉着我的衣襟缓缓走着，眼睛四处张望，比第一次去我的殿里更紧张。
“杨戬哥哥，你怎么来了，还变更好看了。”嫦娥见我来，赶忙飘着出来拉我的胳膊，看到拉着我衣襟的婉儿，又欲言又止。
“婉儿，见过嫦娥仙子。”
婉儿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看着嫦娥不太热情，又抬头看看我。
“没事。”我对婉儿说。
“这小姑娘是个凡人？”嫦娥的语气略有轻蔑。
“是。”
“莫非杨大哥这么快就把西海三公主忘了？”嫦娥挑衅着我的眼睛。
“她是我的徒儿。”我冷道。
话到此，嫦娥又回心转意过来，说：“当真是你的徒儿？”
“师父，我突然饿了。”婉儿突然抿着嘴看我。
“你不是刚吃过！”我知道她是想吃这里的东西，故意冷冷的说。
“可是一直想着嫦娥仙子是三届最美的女子，一心想见，就吃了半饱。”婉儿看看嫦娥，又看看我。
大概是嘴太甜，又夸到了嫦娥的心思上，嫦娥的脸色显然好看了许多。
“婉儿妹妹，你就叫我嫦娥姐姐吧，妹妹想吃什么，姐姐这里都有。”
嫦娥拉起婉儿的手，邀请上坐喝茶吃点心。
“婉儿妹妹，姐姐这里的点心好吃吗？”嫦娥的声音温柔出水。
“好吃。”
“喜欢吃就常让你师父带你过来。”说话间，嫦娥看看我，又递给婉儿一块糕饼。
“可是婉儿不敢，师父很凶。”婉儿又鼓起勇气继续说，“所以婉儿能走时带上一些吗？”
“不行！”我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很不妥。
“这有何不妥？姐姐这儿，姐姐做主，来，给婉儿包一份。”两个侍女过来，包起来一份糕饼。
“姐姐这里只有姐姐一个人住，婉儿要是想吃，尽管来找姐姐。”
“可是师父不让婉儿一个人出门，婉儿还不会驾云。”婉儿很可惜的样子。
“既然如此，婉儿今天就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就当是陪姐姐过个节。”
说着两旁幔帐缓缓走出来两排舞女，和着拍子，跳起曼妙的舞蹈。婉儿看的呆呆的，嫦娥向我敬酒，把问婉儿怎么拜我为师的。我不太爱说，故意推辞，我只是不太喜欢嫦娥这种性格过于清高的女子。
过了一会，嫦娥飞到舞池中央，跳起她最常跳的舞，舞姿依旧美，这一次我却流不出任何眼泪。我静静的看着眼睛，里面有妩媚，有温柔，有心计，唯独没有单纯。
而我转身看婉儿时，她已不再是刚进门时候的满心欢喜，似乎有重重的心事，不知道嫦娥的舞蹈是否也让她想到了什么。
辞行告别后，婉儿没有拉我的衣襟，我问她喜不喜欢这里，她也没回答。
刚走出广寒宫门口，婉儿就把嫦娥打包好的点心扔了，又使劲撤了一下我的衣角。
“你这样被宫女看到怎么办！”我斥责她不懂事。
“看到最好！”她嘟着嘴，埋怨的瞪了我一眼。
我不是生气她的举动，而是生气她的小心思，她是希望嫦娥误会那点心是我让扔的，登门是她要来的，往后不登门也是我不让去的。我只是不希望婉儿也会变的心思缜密尔虞我诈，我希望她高兴也好，生气也罢，都是随性而又真实的。
“以后为师再也不会给你买吃的了！”
婉儿气呼呼的不说话，自个儿鼓着腮。
“师父我们再去哪？”她的语气并没有平缓很多。
“回殿。”她的表现让我实在不想再带她继续游玩。
“酸奶呢？”她还是最放不下她的酸奶。
“寒暑过后再去草原，现在太冷。”想想她只是孩子，我不喜欢嫦娥心计却不曾有过一句冷话，如今仰仗自己身份对婉儿过分苛刻也不好。
可是一直到回到殿岛，她都没理我，一个人闷在房里，喊她也不肯出门。我听没什么动静就打坐练起功来，过了好一阵，突然听到西殿传来婉儿生气的哭声。
我施法打开门，见婉儿整正拿着我送的小木人出气，我皱着眉头。
“你这是何苦？”
“出去！”我从未见婉儿讨厌过我，还是平时都是我太自傲？
“怎么了？”
“从今天开始嫦娥就是我最讨厌的人！”我突然觉得好笑，她还是那么的真性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你才开始啊，我几千多年前就讨厌她。”我大概知道她为何生气了，顺水推舟下去。
“真的？”果真不出我所料，她停机了哭泣，呆呆的看着我。
“嗯，我从来不喜欢有心计的女子，嫦娥她只不过和我母亲还有妹妹都交好，所以以前来往密一些。”
“那西海三公主是怎么回事？”女人还真是会捕风捉影。
“她与我有救母之恩，我们结为夫妻近一千年。”
“一千年？！”婉儿又生气了，只是没有起初那么深刻。
“对，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算法。”我冲她笑笑，将她手上受伤的木人回覆了原样。
她一副暂且饶了我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笑。我何必要跟她争谁赢呢，她只不过是个随性的小姑娘，除了教她练功，别的事我都不再想与她计较过多。
“师父，嘿嘿，都是我不好，你能不能原谅我？”婉儿一副憨笑。
“把厨房所有的柴劈完，劈不完不吃饭。”我拂袖而去，不带一丝温柔，成天宠着她，到容易忘了练功。
婉儿看着堆成小山的圆木，气的嘟囔了一声师父还是那么狠。
我打坐练功，斗转星移，日月交替。不知时日多久，听见殿外有吵闹的声音，我运了气，走出门去，猜也是哪吒来了。
“杨戬大哥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婉儿姑娘独自一人劈那么多的柴火。”
“劈了多少了？”我知道她性情坚韧，竟不知劈了多少时日。
“大概有厨房一半了吧，她一个凡人，你给她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吩咐婉儿过来，就说她哪吒哥哥来了，不必再劈了。”
婉儿一脸疲惫的样子，我都忘了前几日怒气冲冲跟我吵嘴的小丫头是何模样了，我隔空传输给她一些我的真气，她片刻精神抖擞，我这几日的功，倒白练了。
“哪吒哥哥怎么来了。”婉儿笑逐颜开。
“来找你师父商量事，这个你拿去玩吧。”哪吒变出浑天绫和干坤圈扔给婉儿。
“师父我去玩了。”看着婉儿走远，我才和哪吒走近殿内。
“没看出来，一向冷傲的二郎真君竟会对一个小姑娘如此上心。”哪吒又打趣我。
“我懒得与你争辩，说吧，来找我何事。”我摆出一副未下完的棋盘。
“前几日玉帝得知华山顶峰的宝莲灯突然放出光亮，命我前去查看，我想万一是你的计划，就过来通风了。”
“看来沉香长大了。”
“沉香是谁？”
“我的外甥。”
“所以你说宝莲灯压住华山是假，为了让沉香借力救母才是真？”
“嗯。”我喝了一口茶，心有所思。
“你不怕玉帝发现从狠处置？沉香万一来找你这个舅舅帮忙，那可惨了。”
“我早有打算，我会设下重重关卡，若他一一通过就可得到我的斧头，劈山救母。”
“以你的法力谁还能过了你的关卡？”
“凭空出来一个沉香，我哪知道他拜了谁为师又学到了几层功力。”我走了一步棋，这盘上次没和哪吒下完的残局，是我赢了。
“杨戬大哥好棋啊！”哪吒恍然大悟，一语双关。
“这几日就让婉儿住你那吧。”
“你是怕吓到她？”
“嗯。”
“杨戬大哥！你不会真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吧”哪吒一脸诧异。
“没有，只是作为师父应该做的。”
“我猜你也不是这样的人，不然早经不住嫦娥仙子的诱惑了。”
我白了他一眼，摇摇头。
哪吒换来风火轮，问正在玩耍的婉儿：“你想不想跟哪吒哥哥去玩几天？”
婉儿看看我，我点点头，高兴的答应了。
“师父再见。”她还是第一次在我的视线里远去，我向她摆摆手。
“杨戬大哥多保重！”哪吒冲我抱拳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