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那场泼天大雨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干了整整十八个月。
那天,本来是要血流成河的。几个人手持铁杴、钢叉云集在湖底,而且无数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眼看就是一场血拼。
可是雨来了。
你只能说这是天意。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个月。
当所有的渔民都在忙着寻找别的生计的时候,阮良却一直在湖底寻宝。他提着一根铁钎子,背着干粮袋,一天一天地在湖里走。到处是沼泽,到处是泥泞。荒草、毒蛇、烈日和铺天盖地的蚊虫都没有让他退却。他像是着了迷、发了傻。人瘦得像干黑的木乃伊,只有两只眼睛像鬼火样发亮。有时候,他在沼泽中跋涉,有时候蹲在一块干硬的土堆上发呆。他已记不得那是童年时一个梦的启示,还是爷爷留下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条载着金银珠宝的商船,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沉入湖底。爷爷说(还是梦中的神仙说?),从此以后,金银珠宝就常在湖底发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净,金光闪闪。将来谁能找到它,谁就是最有福气的人。阮良从此记住了。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它老在纠缠他。四湖干涸,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相信那些金银珠宝重见天日的时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找到过几十年沉没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钉锈没了,但船板还好好的。只要把它们扒出来运到岸上去,起码也卖几万块。可阮良用铁钎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这个。
他用铁钎子几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后只剩湖心岛东边那一块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泽地。方圆不过数亩。
那时已近黄昏。成千上万的长脚蚊在上头舞动,发出锣一样的响声。阮良拄着铁钎子定定地看着,手在发抖。他知道,成败都在这里了。他简直不敢再去触动这一片湖底。彷佛那是一头受惊的小兽,稍一抬手就会把它惊跑。他更怕那是一个梦,一个彻底破碎的梦。他知道自己绝对经不起这最后的一击了。他会倒在沼泽里,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阮良鬼火样的眼睛发亮了,亮得有点吓人。他看见沼泽中间升起一片浅淡的红光,是突然升起来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后越来越亮,跳跃着,闪烁着,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泽地都照亮了。你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一束束从地上往外放射,似红似黄似蓝似白——真正的珠光宝气!
阮良狂吼一声,踉踉跄跄奔进沼泽,稀烂的泥巴没了膝盖,无数长脚蚊毫不犹豫地叮上来,密密麻麻,覆盖了他全身的皮肤。阮良顾不得这些了。他弯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只一把,就抓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抖着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来凑到眼前:金砖!
一块真正的金砖!
阮良捧在手里,泪水刷刷流出来。
谁也不知怎么走漏的消息。
当阮良一大早用钢叉挑着麻袋下湖的时候,人们就很快尾随而来了。不仅有鮎鱼湾的渔民,还有困在别处的渔民。连周围的湖民也来了。凡是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急急忙忙往湖里赶。
四面八方,人流如潮。
他们理所当然要来。他们甚至很愤怒,金银财宝是阮良一个人的吗?只要是靠湖吃饭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们当然要去抢。抢到一块金砖,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哩!
当阮良在沼泽中间站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他。只听人声嘈杂,吼声如涛。他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一张张贪婪而愤怒的脸和明晃晃的铁器。人密得如长脚蚊。
阮良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双手端住钢叉,牙咬得嘣嘣响,原地转了一圈。鬼火样的眼睛凶恶地扫视着周围。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谁敢上前一步,我一钢叉穿他三个窟窿!”
先是里三层,后是外三层,霎时都沉寂了。
黑压压的人羣可怕地沉默着。
阮良手里的钢叉在簌簌发抖。他握得太紧了。如果有人真的敢扑进来,他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挑开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强悍绝不亚于当年的佘龙子。人们明白。
居然没人敢动。双方紧张地对峙着。
那时,谁也没有留意,乌云正悄悄布满天空。沉甸甸的云团如黑马般翻滚着奔腾而来。彷佛无数天兵天将正在悄然行兵布阵,准备一次突然的袭击。
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乌云盖顶了。
人羣起了一阵**。
有人大喊:“杀死阮良!”
接着喊声四起:
“财宝是湖民的!”
“不能让他独吞啦!”
“冲进去!”……
人羣像被洪水撞击的堤坝,眼看就要崩塌。
一个冒冒失失的后生已经手持木棍冲进来了。突然,“砰!”一声枪响。后生“哎唷”一声抱住双腿倒在泥淖里。
就在阮良和大夥都在发愣的一刹那间,只听一声吼喊:“都不准动!”
葛云龙手提猎枪,猛虎样跳进沼洼中。刚才这一枪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黄、疙瘩和鮎鱼湾的所有船老大都跳进沼洼中。这是和阮良同样气势汹汹的百十号人。全都手里拿着家伙!他们像一方结实的墙,挡在人羣和阮良之间。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葛云龙朝阮良走来。刚走两步,阮良一声断喝:“你小子也不要过来!”就把三股叉冲他一抖。阮良已经疯狂了。
葛云龙站住了,血红着眼哽咽着:“师傅!……老弟,鮎鱼湾的老大们都在这里啦,要拼命……你尽管吩咐。决不当孬种!”说着,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着枪管,朝人羣大喝一声:“不怕死的上来吧!”由于用力过度,声音嘶哑而恐怖。
鮎鱼湾的老大们一声喊,很快散开来把阮良护在垓心。手里的铁杴钢叉都指住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们也纷纷亮出家夥,一片混乱的叫声。
一场血肉拼杀一触即发。
这时,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紧张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抬头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乌云像一张巨大的黑布幔把整个天空盖得严丝合缝。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极了。
突然,阮良手持钢叉,朝周围大喊一声:“都把家伙放下!我有话要说!”
人们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阵风掠过,嘈杂声没有了。
阮良环顾一周。高声说道:“大夥都是为金银财宝来的!我阮良找了十八个月,也是为了它。咱们先别拼命。我有句话,大夥看公道不公道?”
“阮良!说吧!”
“就听你一句话啦!”
人羣一片回声,气氛显然有所缓和。
阮良从康老大手里拿过一支菸点上,往周围一举:“我点这支菸,是要看看天意。一支菸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让脚下的金银财宝永远埋在湖底!如果一支菸吸完,大雨还没有下,那就任凭大夥挖宝,谁刨到就是谁的。我阮良决不阻拦!”
周围沉默了一会,突然就叫起来:
“好啊!”
“就这么办了!”
大夥一致赞同,许多人放下家伙拍起掌来。如一阵疾风骤雨。
协议竟然这么奇怪而迅速地达成了。
阮良颤抖着手把烟含到嘴里,几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点火光。人们敛声屏气,神态紧张而又肃穆。
乌云如岩层样缓缓坠落。无风无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着天空,盼着大雨快快到来。其实,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么想。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奇怪心理:让大雨快点来,让四湖灌满水,把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来吧!”
数千人在心里祈祷:雨!雨!雨!雨啊!……
只剩最后一点菸蒂了。
阮良泪流满面,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吗?
菸蒂已短得不能再短。猩红的火头烧得他嘴唇吱吱响,嘴角鼓一层燎泡。阮良痛苦地闭上眼。就在他绝望地一挥拳头的时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几乎在同时,天地动摇一声沉雷,就像他拉响了引线。紧接着,大雨如瓢泼般倾泻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来啦!!
人羣欢呼起来,如雷滚动。
这是一场怎样的大雨噢,像搬着天往下倒。没有风,也不再有雷,只有泼天大雨的轰鸣声。
那时,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几千渔民,湖民面目不辨,影影绰绰。或跪倒在水中号啕,或拥抱着打滚,或跳跃着狂呼乱叫,如一羣黑色的水妖在举行怪诞的庆典。
阮良被人们抬起来,一次次抛向空中。
这一瞬间,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
不仅四湖灌得满满当当,而且陆地上也遍地汪洋了。房屋倒塌无数。一条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进湖来。鮎鱼湾一带已成为一片翻卷的水面。整棵整棵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在大水中横卧沉浮。
举目所望,到处是洪荒般的凄凉。
滔滔大水里,一条破旧的木船在顺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制。站在船头的汉子只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断躲开水头和漩涡。船体沉重地呻吟着,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开裂。汉子双目炯炯,毫无惧色。只要船体不开、他就会驾着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涡。他握紧那根结实的杉木篙,往左边连打几下,“刷!刷!”船体倾斜着和水涡擦边而过,箭一般往前飞去了。
船尾那根粗壮的铁锁子上,一拉溜拦腰拴着九个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颗小瓜。湖水很凉了,可她们几乎全都赤**小身体。事实上,任何衣裳都无法遮寒。飞溅的浪花不时扑上船来,把她们整个儿盖住。然后又“哗”地退下。小身体全都精湿着。她们从来没这样干净过。干净得像九个小粉团。在惊涛骇浪中,她们居然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簇拥在一起,惊恐而好奇地看着茫茫水面。大浪扑来,她们就紧紧闭上嘴眼。浪头一过,又摇摇头重新把眼睛睁开。依然那样明亮,那样好奇。她们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几天几夜。她们不知道将去何方。
她们已是船头那个汉子的全部财富和希望。
她们是九个赤裸而纯净的玉女。
她们肯定还没有意识到:她们将是新世纪的女娲。
1989.7.5丰县五门口
1989.9.21改于南京
蝙蝠
挑水夫·老妓女
——一个失落的童话
有烟,有云,有水蒙蒙的雾气,有悄然围拢的夜的影……黑黝黝的塔身在薄暮中浮动……浮动……
到时候了,差不多到时候了。他在心里想。骷髅样深凹的眼眶里,萧然放出两束鬼火。直勾勾的。他就瞪住那地方。塔身浮动得太厉害,像大海波涛中的桅杆,摇摇晃晃。盯住一个摇晃的东西,格外费神。但他盯住不放。两束目光钳住塔顶,任你怎么晃动也不松开。
他在等待。那是一个神秘的时刻。
从太阳还没落下,他就爬出门外了。他一整天都在等这件事。他天天都在等这件事。
那时,两手扶一张高脚方凳,肩头一耸一耸,从屋里爬出屋外。他显得很有力气。整个力气都凝在肩膀和两只手上。他双肩宽大而厚实,臂膀粗壮,两手阔大。高脚方凳在他手上像个儿童玩具。可他站不起来。两条腿瘫了。他只能这么爬来爬去。屋门没有门槛。他把它拆除了,为的爬进爬出方便。双膝跪在地上,挪一次方凳,蠕动一下上身。头往后猛昂,像被打了一枪。膝盖上用麻绳扎捆着破布,磨损处已经翻卷起来,露出血糊糊的一团。两条干瘪萎缩的小腿拖在身后:“咯噔——嚓——咯噔——嚓——”布片擦地,发出一种砂轮打磨铁器的噪声。从屋里到屋外这片空地,是两道磨得滑溜溜的沟槽。这是他三十多年的生活轨迹。三十多年,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他从未中断在这上头运行。这是他的全部天地。他有他自己生活的内容。
他是一架运载黄昏和黎明的拖车。
隔墙的冉老太也正在忙自己的事。
在这片四面环绕着臭水的荒岗上,她是他唯一的邻居。就是说,在这个被人们遗忘的叫做鬼岗子的地方,只有她和他两个居民。但他们各有各的事做,并不经常见面。
冉老太尤其忙。
她有一个破旧的小院,两间低矮的小屋,收拾得极是干净、整齐。冉老太唯一的事情就是摆弄布条子。她有数不清的布条子。黑的,白的,蓝的,紫的,红的,绿的,黄的,灰的,花的……这些布条子全都扎成捆,装在大大小小十几个木箱和纸箱里。每年夏天,她都要搬出来曝晒几次,然后再一箱箱搬回屋里,整整齐齐地摆在用木板做成的架子上。之后,除去吃饭和上厕所,冉老太就很少出门了。她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守着这些布条子。每天早上起牀,洗脸刷牙后,就立即清点那些箱子,逐一用手摸着,一个一个过数。晚上睡觉前,再重新清查一遍。她明知道不会丢失,却仍然坚持每天查两遍。这是习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布条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装着她全部的生命世界。
她经常把这些箱子打开。把布条子一捆捆取出来,按顺序摆放在屋子里。像摆放陈列品一样。当然,不会有人来参观。因为旧城的所有居民都不和她来往。隔壁那个瘫腿的老头子,也绝不登门。但她并不寂寞。也不沮丧。相反,她显得兴致勃勃。一个人倒背着手,像一位真正的收藏家那样,慢慢在屋里溜达,一捆捆地察看。俯下身,或者轻轻拿起来,藉助室外进来的光线,仔细鉴赏。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叹。像鉴赏家赞叹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她神态专注,如痴如醉。设若这时候真有什么人来惊扰,她会极不高兴。那会败坏情绪。这种时候,她特别需要宁静。在宁静的氛围里,漫游已经逝去的世纪。每一根布条子都是一个男人的赠物。每一根布条子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平淡的或者揪心扯肺的故事。她不寂寞,一点儿也不寂寞。他们和她同在。不管如今他们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她仍然清晰地记得他们。她有惊人的记忆力。
冉老太不能不怀念年轻的时光。那时,她丰韵妩媚,聪颖善良,热爱所有的人们。人们也都喜爱她。她的圣母般的爱心和旺盛的生命力,不仅使男人陶醉,也使她自己陶醉。现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年年地老了。可她实在不愿意老下去。她宁愿一天天沉浸在对年轻时光的回忆里,而不愿醒转。冉老太从来不照镜子。那是几十年前的一天清晨,她突然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眼角的第一道细纹,就立刻把镜子摔碎了。她努力保持对自己美好容貌的记忆,保持一颗年轻的心。她不断变着花样玩那些布条子。她把这些布条子用香皂洗得干干净净,再洒上香水,是时下那些穿牛仔裤的姑娘们用的香水,诸如紫罗兰、广寒露之类。她对这些化妆品的热爱和鉴赏力,绝不亚于这个小城的姑娘们。洗干净之后,某一段日子,她会根据不同颜色,把布条子巧妙地搭配起来,扎成一把把精致优雅的拂尘,悬挂在四壁。于是她的卧室会显得十分素净,透一股仙风道骨。冉老太置身其中,或坐或卧,也便格外安静,一如世外之人。这样过一段日子,厌了,便又改换花样。把拂尘拆开,将布条子重新搭配,编织成各式各样的花环、花篮。把卧室外间布置成灵堂,设上灵位、香炉。自己则着一身白绫,为某一亡灵祭奠,献上手编的花环、花篮、花圈之类。一个人哭得凄凄哀哀,肝肠寸断。并且日夜守灵,不吃不喝。这种游戏常使她某种被压抑的情感,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从而获得一种别人无法体验的快感。但这类游戏不能做久了。那毕竟太损伤身体和精神。因为她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角色,注入真情,勾起她许多伤心的记忆。
于是,某一段日子,冉老太又换了花样。她把花环、花篮、花圈之类的东西拆掉,利用布条子的各种天然色泽,编织成各种动物,小狗、小猫、小兔子、小老鼠、小鸡、小鸭、小鹅、喜鹊、画眉、百灵、大雁、天鹅……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凡能想到的,她都能编出来。而且栩栩如生。这时,在她的卧室和小院里,已尽失仙风道骨,也不再有灵堂的肃穆,而成了一个活泼泼的动物世界。置身其中,彷佛能听到鸡鸣狗吠,鸭叫鹅吟,百鸟欢唱。冉老太则宛如一位村野少女,屋里院里,欢快地跑来跑去。一时弯腰揪揪小狗的耳朵,一时把小花猫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一时拎起扫帚疙瘩把小老鼠砸个四脚朝天,一时往地上撒一把碎米,啾啾叫看引逗小鸟们来吃。一会儿万分怜爱,一会儿撅嘴鼓腮,一会儿抚掌大笑,前仰后合,疯疯癫癫……她忘记了年龄,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外头的世界,一个人玩得极是开心。但跑着跑着,忽然被什么绊倒,咕咚摔在地上,额上磕出血来。于是一场梦醒。
好久好久,冉老太艰难地爬起。披头散发。两腿叉开搁在地上。一身筋骨都是疼的。她动也不动,痴呆地坐着。一脸汗。一脸泥。一脸血。泪水一滴滴往下落。
她到底也有孤独的时候。
这时,她便盼望有人走进小院,把她搀起,陪着说说话儿。但没有。从正午坐到天黑,也不会有人来。这里一年年地没人来。于是,隔墙的那个瘫老头便成了距她最近的唯一的活物。
她和他本来早就认识的。从年轻时就认识。可他又十分怪异。他本来是个挑水夫。每天走街串巷卖水,和千家万户打交道。但又好像神不守舍,怀着别样的心思,不和任何人交往。在冉老太的记忆里,他是那时熟识的男人中,唯一没沾过自己的男人。可又看不出他有任何鄙视自己的意思。他对任何人都无所谓鄙视,也无所谓亲热。他把一切人都视同路人,他出现在这个小县城已经五十年了,曾经日复一日地穿街走巷,应当说很熟很熟了。但不。那时,他常常迷路。也好像不认识任何人。他彷佛依然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在云里雾里。眼前的一切都不曾留意。还会时不时碰在墙壁上。他整个身心,好像都专注于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而眼前任何人世的纷扰和喜怒哀乐,却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那件事似乎又是一种无望的期待。因为他永远是一副恍惚和麻木的神态。那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苦苦地缠绕着他,使他若生、若死,梦幻一样地活着。那件事好像已经十分遥远,十分渺茫。他为此奔走了一生,耗去了青春和整个壮年时代。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再也没有冲动和力气。但那件事又显然地溶进他的血液,整个左右和决定了他的一生,使他走进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世界。
他是这个古老的小城历史上无数谜中的又一个谜。
半个世纪来,没人能解开它。也没人有足够的兴趣去解开它。历史和生活中的谜太多太多。而新的生活又不断制造更多的谜,更多的困惑,谁有那么大的本领能破译呢?
冉老太自信能破译它。
起码,她能接近他。他对她的态度依然是既不鄙视,也不亲热。那么,她就有足够的耐心去做这件事。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她好像并不忙着去揭开谜底。那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忙什么呢?这件事并不怎么当紧。她完全可以以此来充实自己寂寥的生活,从容不迫地打发时光。
咯——嚓——
咯——嚓——
几乎同时,隔墙的冉老太就听见了。
她自然会听见的。别看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忙得团团转,耳朵却一直耸着呢。她知道他出来了。他和冉老太一样,平日并不常出门的,一直守着那口黑漆棺材。而且同样不喜欢别人打扰。但每天这时候,他肯定要出来,到门前的井台边坐一阵子。
墙那边方凳挪动的第一声音响,不啻一声鼓鼟,立刻让她振奋起来。她一整天都盼着这一声响动。她天天都盼着这一声响动。已经几十年了。
这时候,她手中的任何活计都不重要了。随手一扔。提起那根核桃木做的长杆菸袋,急慌慌就往外走。就像一位沉不住气的小姑娘。刚走两步,忽然又折回屋梳洗了一番。等她收拾停当,提着马扎讪讪地走出门外,他也就喘息着刚刚在门前的井台上坐定。
“唷——石印先生,您老又走出来坐坐?”
“我说过一千遍啦,我是爬出来的!”
“知道。走出来总归好听一些。”
“我是爬出来的!”
石印先生固执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忙忙地寻找远处的塔顶。冉老太并不介意。放下马扎子,隔着那口井在距他六七步远的地方坐下了。冉老太从来不坐井台上。井台是几块青条石,夏天也是凉的。她说过,女人不能坐凉石头。那不好。偶有年轻姑娘路过这里歇脚,往井台上一坐,冉老太立刻就叫起来:“姑娘,别坐!凉气太重。”她宁愿匆匆回家给她们拿几个小板凳来。姑娘们便哧哧笑,怕啥哩!冉老太正色道,不是玩的!凉气浸进去,伤身子呢!
冉老太坐下了。隔着井台。和石印先生一个西南角,一个东北角。两人坐的位置、角度、距离,多少年都没有改变过。远远看去,像两尊历经风雨剥蚀的泥胎。
石印先生仍然注目于远处的塔顶。
冉老太继续和石印先生搭着话:“哪有您老这么说话的?爬出来,算啥呀?真是的!”
“爬出来就是爬出来。”
“知道。我知道。听了叫人怪难受的。”
“没啥难受的!”
“嗨——不难受是假话。两条腿废了,不能走走转转,闷也闷死人。”
“你有腿,咋不出去转转?你不也没闷死!”
冉老太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顾自说自话:“——你吸菸不?这菸丝是我自己做的。放了冰糖、蜂蜜、香油、好吸呢!眼时的烟能吸吗?几块钱一盒子,干得呛死人。你看我这菸丝,黄灿灿的,软柔柔的。一捏一个蛋,不硬不散。你吸一袋尝尝?”她把您改成了你。每当搭话到这时候,她便改了称呼。这样更随便亲切。同时就把燃着的第一袋烟冲他举了举,巴结地笑了。
“我戒菸都三十年啦!”石印先生愤愤地说。
“不对。是三十一年。我记得的。可有啥话说噢?……你这人真是的,好端端一棵老柏树让人刨了,打口棺材放屋里,不碰眼吗?看见它,就想到人会死。吓人唬啦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就别死!”
“着!这话说我心里去啦。到时候呀,我就是不闭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大劲喘气,看能咋的!……刨了柏树,栽上这棵小枣树,”冉老太拿菸袋锅当当地磕在身旁的枣树身上,抬头看了看,“凉影没了。结的枣呢,你吃不动,我也吃不动。好了那些皮猴子。嗨,你说人老了有啥好?”
“我没说好。”
“就是就是。甭说多,退回去四十年……”
“五十年!”石印先生冷丁转回头,死死地盯住她,“退回去五十年!五十年……”他讷讷地自语着,现出一种遥远的回忆的神态。
冉老太猛咳一声。石印先生蓦然惊醒,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仍复转过头去。看住远处黑黝黝的塔身。
冉老太笑了。宽容而狡黠地笑了。“……退回去四十年!”她坚持退回四十年。“你那会才三十几岁,挑着水满城走。满城人谁不认识你?一早一晚,你去三春楼送水。我撩起窗帘偷看你。那时,我就看出你像个有学问的人,文绉绉的。我盼你上楼来,你总也不来。记得一天傍晚,我实在忍不住了,趴在窗户上叫你:喂——你刚放下扁担,四下里看了看,没发现人。就提起水筲往缸里倒水。刚倒完,我又叫了声:哎——卖水的!你惊慌地抬起头,这下看到我了。我冲你笑了笑,示意你上楼来一趟。你一下子红了脸,拎起扁担水筲,慌慌张张就往大门外跑。嗬嗬嗬!……嗬嗬!……你差点绊倒。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你那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我本来就是乡下人!”
“乡下人怎么啦?我见的多啦!没有哪个男人像你。”
“……”石印先生没搭腔。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喜欢女人,不是木头,就是有毛病。嘿!我那会也就二十岁出头,嫩得能掐出水来。男人们狗似的围住我转。哧!……他们掐我,我就咬他们,咬出血来!咬得他们吱吱哇哇乱叫唤。那个舒坦,哧哧哧哧!……”
“我说,你闭闭嘴!要坐就坐一会。别总唠叨!”
“知道知道。我管不住自己。女人都这样。有啥话说哎?解闷罢了。”
“没话就不说!”
“哪能就没话?活了六十多年,经的事比树叶还稠。日里夜里都在想。我老想那些男人说过的话。当初山盟海誓,如今没谁理我了。我有时候想哭,有时候又好笑。当么真?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孩子样说着玩呢。脱了衣裳,你要天他也许半个。过后就忘了。儿戏。男人就那样。女人不能和男人一般见识。在女人眼里,
男人一辈子也长不大。你看,我眼时就不后悔。从来不后悔。刚解放那会儿,有个很丑的后生找到我,让我忆苦。那后生脸上长一块猪毛黑痣,两只眼一大一小。后来才知道他叫宋源,是公安局长。他说全城的妓女都抓起来了。看病,改造,忆苦什么的。你也得去。我说你这个局长好年轻啊!有三十岁吧?他说我二十一岁。我说真对不住。你就是长得太丑了。丑得不像话,才显得老相。他倒不生气,说这样好,省得惹麻烦。我说小可怜,没哪个女人会喜欢你。你想不想跟我睡一觉?我不嫌你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姐你别说笑话了,共产党不兴这个。眼时人民当家做主,你有苦水就往外倒吧。我听他蛮真诚的,就叹了一口气,说啥苦不苦的。苦与乐都不是别人眼里的事。我苦也苦了,乐也乐了。我倒觉得这一辈子过得怪值。他吃了一惊,眨眨那个小黑豆眼,说咋?我说你觉得新鲜吧?当初我十几岁就干这个,就是因为家里太苦。干了这个,还是苦,可我好歹有碗饭吃了。十几岁的时候不懂人生世相,为了活着,咬住牙卖就是了。等到长大了一些,见的人也多啦。我发现干这个还不算最苦。世上比我苦的人多啦。啥世道噢!有人太穷,拉黄包车、打短工、要饭,讨不起老婆。有的讨了老婆,又不顺心。有的什么都有,却活得太累。还有那些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大兵,不懂事的学生娃娃,厌世想自杀的青年……多啦!五花八门。男人们不开心了就往我这儿来。有的愁眉苦脸,有的一脸疲倦,有的在我这里喝醉了酒哭天嚎地,有的揣一把刀子,说是和我睡一觉就抹脖子。嗨!男人总喜欢在世界上惹事,又受不得委屈。不像女人能承受委屈,承受苦难,肚里能装得下一个世界。我怪可怜他们的。……那个贩生姜的客商,半道上让人抢了。也是个小本经营。半夜里跑到我这里来,血头血脸,说要上吊,给我告个别。他到我这里来过一趟。那时,他还没成亲。手里捏着钱,汗津津的,胆怯得很。我看见他就笑了,知道是乡下的穷后生。一把扯他进屋。那次,我没收他的钱。他老是记着我,说我心眼好。这次被人抢了,给我说他想死。我哪能看他死呢?就劝了半夜。说你不能死,家里老婆孩子等你回去呢。他说我没脸回去,是老婆从娘家借来的钱,还有她没日没夜给人纺棉花赚的钱。不容易。她小心眼,我不死她也得死。我说你的心眼也不大,丢几个钱就不活啦?男子汉就恁没出息!我说这样吧,我借给你十块大头。要说送给你你不会要。算借给你。再去做生意。赚了钱就还我。不赚算我白扔了。黎明,他千恩万谢走了。后来还真赚了钱,又还我了……那个叫宋源的局长听得呆了,像听老奶奶讲故事一样。未了回过神来,说依你说没啥苦好忆啦?我说我没说不苦。能说没吃苦?男人发起疯来像野兽一样,苦啊,累啊!有时候还捱打。干俺这行的,是个特殊行当。被人瞧不起。吃了许多世人想不到的苦头。可我这样劝自己——其实当妓女的都这样在心里劝自己:要么别下海,死了算了。既然下了海,就别怕水多。说穿了就是一张脸皮。世间有的男女,又要脸面,又要偷情。被人捉住了就要死要活,捉不住就装正经。妓女就没这许多麻烦了,扯下脸啥都不怕喽!人不就活一世吗?既然不能选择活法,那就怎么也得活着。这么一想,也就这样了。不然怎么活下去?我说过了,苦和乐都不是别人眼里的事。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