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袖背着米提着几壶果子酒进门的时候, 天乐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子莫约30岁的样子,表情颇为冷漠,一袭青色布衣衬得人脸庞越发白净;那女子莫约十六七岁, 低着头, 同是一袭青色布衣, 衣襟等处多了几个补丁。
张袖忙着将米抗进厨房, 又回身去接天乐手上拿大包小包的菜。一身轻松的天乐小步跑到简文芊跟前, 低声道:“方才买菜回来的时候,曹姐姐正被她爹爹拉着要去衙门呢。”
静轩站得近,所以听得清楚, 当即不快道:“今天说好是庆祝的日子,怎的把衙门的事也带了回来。”说完, 又担忧的看向容熙, 容熙只是轻轻摇头, 示意静轩别多言。
静轩跺跺脚进厨房去捣鼓饭菜去了,往日他若在, 他多是洗好菜煮好饭,等着天乐开始炒菜,然后他在端上桌子。现在自家主子不许自己替主子说话,他也只好眼不见为净的躲到厨房拿着菜发泄不满。
天乐闻言,带着歉意看向容熙, 接着又说:“我知道不该将他们请进家里, 可是文芊, 曹姐姐在学院里很照顾我。不懂的功课, 问曹姐姐, 她总是很耐心的给我讲解;有同学欺负我,曹姐姐也站在我前面替我赶跑他们。若是曹姐姐进了衙门, 就算不死也会去半条命啊!”天乐说到后面带上了哭腔。
简文芊闻言有些内疚,她把天乐丢到书院以后就根本没有管过。那些学业上的事情也没有考虑过天乐能不能接受。毕竟,他入学的年纪算大了。幸好,有人帮他!
一旁的张袖轻轻的拍着天乐的背,安慰道:“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张袖就是张袖,安慰起人来也学不会温柔。语气虽然蛮横不已,好像那学院的孩子是街头恶霸似的。
简文芊摸着天乐的头:“傻孩子,张大人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有事情还是上衙门解决的好。”她虽然感谢这位姓曹的女孩帮助天乐,只是,衙门有衙门的规矩。不管怎样,她并没有私自接案件的资格。
吃张大人的那晚饭,做事就要有规矩。而且,以张大人的为人,事情自然不会有任何偏颇。
“不同的!不同的!曹姐姐的亲爹爹要告曹姐姐不孝,在天凤国不孝是死罪啊!曹姐姐对每个人都那么好,怎么可能反而对和她相依为命的爹爹不好?”天乐直摇头,听到简文芊不愿意接手,顿时急了,抓着简文芊的衣袖胡乱摇晃起来。
简文芊正要在劝天乐,容熙在瞧了那女子后,在简文芊耳边低语:“那女子前几日偷偷在书院向我求了打胎药。”容熙话语轻轻的,由于两人捱得近,文芊身上淡淡的香味溢满了容熙的鼻尖。容熙忍不住想要靠的更近一些,可是,简文芊却像是有所发觉似地,轻轻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朝容熙点点头,告诉容熙她知道了。
“如果不是看在张大人独女的份上,我也不会跟着来。若是张捕快没什么吩咐,那么民夫告辞!”那男子看着院子里几人围着窃窃私语,终于不再耐烦,拉着一旁的年轻女子就往门外走。看来,他之所以来,还是威慑于张袖的压力,并不是想靠简文芊!
张袖一跃到了两人跟前,冷冷道:“你现在去衙门也不见得有人,我娘上午审完案子便陪知味楼掌柜前去安排安葬事宜,衙门这时也不会有人管你。况且,你这案子呈上去,受理不受理还当全赖你身后的简刑席。与其绕着圈圈,倒不如直接说与简刑席听,虽然你只是个寡夫,但毕竟活了些年头,衙门的程序只怕也当明白几分。”
张袖在衙门多年自然明白简文芊的顾虑,也明白简文芊在张大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接案件是不合规矩的。只是,既然天乐希望这个事情能够私下解决,那么,就算不合规矩,她也想试一试。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不希望看到天乐失望的样子。
“张袖今天有点反常啊。”简文芊对着天乐直眨眼,无视张袖丢来的白眼。
那寡夫犹豫了一会,终于转过身子,朝着简文芊道:“还请简大人替民夫做主,民夫状告此女顽劣不孝。”寡夫并不是一个和官府有所交集的人,所以才能够被张袖唬住。
这时,在院子里的容熙、天乐去了厨房选择回避,牛洋则一直在清扫药房没有出来。整个院子里除了简文芊、张袖、只剩下原告和被告了。
“不孝”这个帽子被自己的亲爹扣下来,平常人只怕一瞬间就站到了寡夫那边。可是,问题就在于,这男子已然是寡夫,往后都靠自家女儿养老送终,不孝乃是死罪,究竟这女子做了何事逼得自己爹爹宁愿没人养老送终,也要把她置于死地?
简文芊又见那被告不孝的女子至始至终都不曾抬头,亦不曾反驳,心中隐隐有疑:“你告她不孝,你可知道,不孝这罪一旦定下便是死罪?”简文芊不确定的问那寡夫,她希望寡夫能够明白这一告下去的后果。
那寡夫显然一直都很清楚,闻言顿时昂首:“民夫自然知道。”
“听说你早些年死了妻主,这些年都和她相依为命,你真舍得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背上不孝的罪名死去?”简文芊又问,而张袖早已不耐烦的去了厨房帮忙。显然张袖只对抓人追查存点兴趣,审案一类的,完全兴致缺缺。
那寡夫低头想了会儿,不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简文芊叹气,又问:“你说她不孝,那你说说她做了什么不孝之事?”
那寡夫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最后抬高声音:“她就是不孝,她就是个不孝女!”
简文芊见那安静低头站在一旁的女子,一直都不曾说过半句话。又听天乐说她学问好,若是辩驳起来,只怕那寡夫不是对手。此番她却毫不为自己辩解,似乎是认了自己的罪般。
不对!这太反常了。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声誉,为什么她被如此指责,也不肯辩驳一下……
简文芊来回踱步,心中有了一番计较,斟酌着字句,注意着两人的脸色问道:“前段日子,听说你向白大夫求了打胎药?”那寡夫听了浑身一震,继而对着那女子目露憎恨之意;那女子抬头看了简文芊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那一眼,简文芊看得很清楚,她在渴求,渴求简文芊不要再问下去,渴求马上被定罪。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最难以作假的地方。那么她流露出的渴求,是在维护那个寡夫爹爹?
简文芊突然觉得好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沉沉的叹了口气,似乎要吐出胸中郁结:“你一定要告此女不孝是不是?”
那寡夫闻言,只当只简刑席愿意接这案子,顿时有些欣喜的点头:“民夫就是要告此女不孝!”
简文芊同样点点头,带着丝丝瞭然的冷漠微笑道:“此女果真不孝!”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一举赢得了寡夫的赞成和好感。
“文芊!”天乐从厨房跑了出来被张袖拉住,顿时,天乐眼红红的看着曹姐姐。
张袖示意简文芊继续,别人不知道简文芊,可她张袖知道。简文芊绝对不是轻易就做出判断,把人命当儿戏的人。所以,即使不知道简文芊葫芦里装了什么酒,她选择相信简文芊。
简文芊朝张袖点点头,顿了顿,伸出三根手指道:“此女有三不孝!”
寡夫不曾读过书,听得简文芊不仅接了这案子,并替他准备好了说辞,顿时喜上眉梢不住的点头聆听。
“一不孝在求药打胎;二不孝在阻父通奸;三不孝是为维护其父声誉将生死置之度外。”简文芊一直盯着那低头的女子,自然将那女子抬头一瞬时所饱含的震惊、惶恐看进了眼里:“曹。。。。。”简文芊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对方名字,倒是天乐俏笑着补上:“曹善!”
简文芊斜眼瞧见天乐眉开眼笑的,心情也好上了几分,不去理会一旁脸色大变的寡夫,问道:“曹善,我可有半点说错?”
曹善朝简文芊跪拜道:“久闻简刑席料事如神,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此事乃曹某私事,曹某恳请简刑席高抬贵手,放过我爹爹。”没有被人理解的那种欢愉,只有一心求死的坚决。
简文芊沉默不语,而原本被吓丢魂的寡夫,听到曹善的话之后扑了上去:“你这个扫把星,你要害死我孩儿!”那曹善也任凭寡夫扑打,不反抗也不闪躲。
倒是张袖看不过眼,喝道:“如此不知好歹的寡夫,我张袖倒是平生第一次所见!”张袖一脸嫌恶的将寡夫从曹善身上拉开。
“曹家寡夫,你有这么个女儿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可知道,通奸按律当仗打三十,并游街示众?你可知道你一个寡夫生下孩子,又会遭受多少人的指指点点?你甚至都不想想,为什么你说曹善不孝,她都不肯为自己说一句?你可知道诬告罪足够□□你几年?”简文芊感动于曹善的孝心,一一点破曹善的心思,扶起曹善:“你倒是好心,只是你家爹爹却半分也领不到。”
曹善瞧了那被简文芊几句话吓得呆坐到地上的爹爹,赶紧过去扶他做了起来,又央求天乐倒了杯水给寡夫压惊。请求着院子里的人道:“爹爹只是一时糊涂,还望各位大人海涵。他日,曹善定当相报。”
“善儿,你不怪我?”寡夫死死抓住曹善的手,眼里似有泪光。他不曾读过书,很多事情并不瞭解。曹善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寡夫,而简文芊选择了当头棒喝。这一喝,似乎终于打醒了寡夫。
“我知道是自己误了爹爹十多年的青春,如今爹爹有了喜欢的人,善儿理当支持。只是那人不仅有了家室而且惧内,那夫郎是远近有名的练家子泼夫,我阻止你和她往来,只是怕爹爹你跟着她吃苦。再说,她若真在意你,又岂会让你没有进门就有了身孕?爹爹,人言可畏,杀人不见血。我求打胎药只是想让你少受点苦,你性子软,又很容易将他人的话记在心里。只怕到时候孩子还没生下来,您就离善儿去了。。。。。。。”许是这些话憋在心里许久,曹善一边抹着泪珠子一边笑着,即使到了这的时候也想要宽慰自家爹爹。
简文芊一夥人识趣的进了厨房,静轩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好像早就洞悉了先机似的!”静轩问题显然引起了容熙、天乐、张袖的好奇,目光一致朝简文芊晃去。
简文芊看了眼院子里的父女,懒懒道:“首先天乐说曹善与亲爹爹相依为命,那么换句话来说,那曹善的爹就是个寡夫。然后容熙说曹善求了打胎药,我问的时候,那曹善爹爹对着曹善露出恨意,因此那药定然是曹善求给自家爹爹喝的。一个寡夫怎么会怀孕?自然是有了奸夫!至于第三点嘛,曹善一直都不辩驳,不出声其实就是在维护自家爹爹。若是曹善辩驳几句,只怕那曹家寡夫,早已被拉去杖打游街了。”
见众人点头,天乐突然想起了什么,得意的叉腰宣布道:“今天是多喜临门,今儿的菜一定要超常发挥!”
“除了容熙医馆完工、知味楼案子了结、还有什么喜事?”简文芊顺着天乐的话往下说,有意要逗天乐开心。简文芊只担心方才的事情,让天乐想起了从前的不愉快。
天乐一眼扫过张袖,张袖讨好的笑道:“这事你来说。”
这样一来,几人越发好奇了。
天乐清咳着嗓子道:“咱们里的方巾御史,将容熙免费给人治病送药的事情写进了衙门的旌善亭!”方巾御史一般又称为老人,类似秦汉乡宫中的三老,掌教化、宣讲圣谕。每一里选一德高望重之人,将突出的好人好事写于衙门的旌善亭又称红榜之上供人赞扬。而进此榜者,以女子居多,男子则是少之又少。
简文芊自然知道衙门的红黑两榜,所以天乐刚刚说完,朝容熙笑道:“我看啊,这个才是今天最最值得庆祝的!”众人闻言,竟一直点头,而容熙只是眼睛不眨的看着简文芊。
这时,院子里的曹善出声唤着简大人。厨房众人一对眼,刚刚这些时间,足够让这两父女敞开心扉好好沟通了。想来,是沟通得差不多了吧!
简文芊出了厨房,果然见曹家寡夫抹着泪牵着自己女儿。曹善见简文芊出来,便倒地一拜:“多谢简大人,此恩曹善没齿难忘,来日定当结草衔环。”
简文芊正要推辞,突然想起这曹善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又能够辅导天乐功课,于是试问:“曹善,你写的字如何?”
“还过得去!”曹善犹豫了一下,谦虚道。
跟着简文芊出来的天乐,似乎不满曹善的过于谦虚,出声替曹善正名:“曹姐姐不仅字写得极好而且文采出众,连白院长都时常夸奖呢!”
简文芊乐了:“正好有一件事让我很头疼,不知道曹善能不能帮个忙?”青衣案和知味楼惨案的文书没写,若是单单给张大人看,她简文芊也不会这么恼了。偏偏这文书亦是一式三份,一份留档,一份要交到提刑司、一份要上交到京城。换句话说,这些东西也许有一天皇帝想起来就要翻翻看,虽说不一定能翻到简文芊写的这一份,但是不怕一万就怕那万一,因此这文书是半点也不能马虎的。
曹善闻言有些诧异,似乎不知道自己一个穷学生能帮得上简刑席什么忙。即使心里有疑问,曹善还是认真道:“曹善能力所及之处,定当尽力而为!”
曹善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从这以后,简文芊的所有文书都落在了她头上。好在简文芊也没有亏待她,每月不管有没有文书写都匀出自己一半的俸禄给曹善补贴家里。简文芊此举不仅解决了自己的麻烦,也改善了曹善的家庭情况,让这相依为命的两父女生活不再拮据。
曹善后来虽然凭藉实力考取了功名,却由于暂时没有上岗的位置,便一直留在简文芊身边充当文吏。在这期间,曹家寡夫请人做媒,使得曹善顺利娶了静轩为夫郎,并育有一女一子。孩子的出世也迎来了曹善的官运,当月就接到朝廷委任坐了个小小知县。然后一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静轩也极其幸运,谁会想到昔日一个小小侍童会成为当朝三品大员的正夫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