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穷开心
向导姓向,叫向财盛,我开玩笑叫他像财神,他说我俩才是他的财神。我们跟在骆驼后面,走得很慢,渺无人烟,影子时长时短,总有无尽的地平线在前面,偏怎么也赶不过去。不禁想起陪我的那位歌妓,小曲唱的圆润滑溜,模样长得俊俏细致,顺眉顺眼的,刚开始人家压根就不干,我百般讨巧,后来总算有点意思了,结果就是依偎到我怀里都受不了,老说像是有针扎了她。我因此悲伤地预感到,今后远离女色的日子到了:我身上的蛇婴儿不喜欢后妈!或者说那个蛇老头是个正人君子,不近女色!
我心里极不平衡:“那江维维,年不过二十,长得紧紧的,模样也招人喜爱,怎么就和你成事了呢?还有情有义地前来送行,和我一块的那个秦月——唉!不是说娼妓大都卖艺不卖身嘛,咋到你那里就变了?真没天理!”张贵五这下来劲了:“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人家偏爱我这大萝卜,不爱你那小脸白。”向财盛那边道:“那有什么稀罕,大家都以汉人为荣,为了能有颗好种子,这儿许多人在女儿刚一成年,便找那英武挺拔的汉人男子玩成人游戏,其他族人提亲时,总以女儿已有心上人搪塞,至三十不结婚却有三五子女的不胜其数。”我问张贵五:“你哪里英武挺拔了?”“嘿,不是我说的。”向财盛又接道:“虬髯重,脸微白,眼大眉旺,很典型啊?”张贵五纵声大笑,我问向财盛:“我呢?”那位可爱的向向导竟然闪烁其词:“你——你很有钱哪?!”张贵五笑得直不起腰,我生气地一掌向前面的骆驼屁股拍去,没想到竟一掌打死了它,吓得向财盛额头沁出粒粒汗珠。
太无聊了,正想问向财盛向原府的情况,张贵五却先问我道:“你在常家镇经常去哪里玩?怎么浪得那么出名啊?”我不高兴:“你对大哥一直就这看法吗?”“真对不起,大哥,我重问一遍,您常去哪里风流啊?”他虽像是存心糟践我,但却勾起了我对那个花花世界的怀念:“那要看你想干啥了。要去了勾栏,官妓商妓、艺妓歌妓个个才华佳丽,有皮影戏、傀儡戏、滑稽剧、杂剧可看,杂技中有喷火、顶碗最好,有的瓦子里还专门设地儿讲故事、说段子,却是听笑话的居多。更有甚者,举行女相扑比赛,有一次,皇帝老儿正好赶上,看得起劲,还叫人赏了布绢呢。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商铺茶肆、酒楼饭庄,各色物件,应有尽有,最知名的店铺有卖卦的西山神女,刻书的婺女,巧手陈妈妈泥面具,丑婆婆药铺等。若是饿了就更多去处,有宋五嫂鱼羹、李婆婆杂菜羹、水岸粥妪、王小姑酒店、王妈妈家茶肆,都是那出了名的地儿。有事待办,还可通过牙人任意挑选那针线人、拆洗人、供过人、堂前人等,只要有钱,除了星星月亮买不来,何愁没地方潇洒快活?”
张贵五听得出神:“不过两三百里路,却只十六岁不通人事时去过一次。”“那多简单的事,改日去就是了。倒是你常年行走于边远偏僻处,可有轶闻趣事?”张贵五叹了口气道:“有,与你那些大不相同。”我连忙说:“要同了就不听了。”他淡淡道:“先说我自己吧,也不知你听了能否高兴得起来。”
听张贵五道:“城下之盟以来,北界倒也安宁,算得上是风调雨顺、民殷物阜,但军务却几近荒废,正印官一律由文职担任,将官地位低下,兵士更是给役听差而已。军中所募之兵,十有三四从饥民中来,还自诩是‘天下犷悍失职之徒,皆为良民之卫,’殊不知他们无人教习,恶习难除,投机游散,目无法纪。我十六岁从军,专心军事、数立军功,却始终无缘擢升,受尽长官白眼、兄弟冷落,一气之下私自回家,却又死不悔改地欲做那村长,险遭贼人暗算,到现在才算是明白,不懂人情世故,没钱还想升官,那才是最大的异想天开。”
我有点莫名其妙,他这圈子兜的可够大,便道:“十六年,你比我有出息。你原本是志向远大,只因为这阴盛阳衰的世道令你虚掷了半生的光阴,不过你所言讲却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轶闻趣事。”张贵五道:“想起过往种种,我原打算讲一肚子、十肚子的话,先将那满腹牢骚倒将出来,是想先放轻松了,再讲时或许更有趣些,免得到时我讲得悲痛欲绝,你听得乐不可支,那情形岂不怪异!”“倒是我心急了。兴之所至吧,大哥岂是那落井下石之人。”
“我们兄弟五人,”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停下来道:“我还没咯吱呢你咋就笑了?”我说:“我老想着你准备了大半天要好好痒我一下,到头来却见你运足气功对着骆驼屁股轻轻抓挠起来,可不比挠着我更痒?”他生气道:“你不是说兴之所至吗?你非要做那落井下石之人,我就不讲了!”我忙道:“兄弟莫怪,只是你虽是武将,可那些大学士们讲话都没你这么排场的。”他顿了顿,吐字异常清晰地说:“十六岁时我武考最后一名。”接着不发一言,我等不上了,就问:“后来?”“没有后来。”“讲完啦?”“嗯。”我想了想问:“中间肯定有啥曲折?”“嗯,有,有好几处呢,你问哪一个?”“这你让我怎么问呢?”“你都不知道问什么,我又如何知道该讲哪一处了?”我想了想盯着他道:“那就从第一处开始讲吧。”他笑笑:“你现在终于有点想要听的意思了。”
“比赛在镇上初选,距离我们岚家村就三十里路,我初生牛犊,分文未带,只听说在东南方向,就跟着一个牛车夫来到镇上。赶到演武厅,发现就快结束散场了,等啊等,隐约听到叫我的名字,正要跳上去,却听那执考的军士重复道:‘章家洼的章桂武!’旁边一人犹豫着跳了上去,被那军士猛吵一顿,还没演练完就打发了,我又等啊等,都开始打盹了,终于听到有人叫,赶忙应一声,那军士却道:‘最后一名。’正莫名其妙呢,他又补充:‘是入选的最后一名!三十天后去常家镇再考!’原来已经有人替我考过了!
“我身无分文,只得先赶快回家,走出镇上刚一二里路,有人就拦住去路,正是章桂武。你想我多饿啊,十六岁的孩子,走了几十里路,没一顿饱饭,现在还要跟人打架!他比我大,个子也高,但我一看便知是那种身体虽好,却读书比练武多的人。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可我那时很想从军,所以只能守住秘密接受他的挑战。我趁其不备,一击成功,用头将他顶翻在地,可惜实力悬殊,他轻易地翻身反制了我,拳脚不停地往我头上、身上、腿上招呼。我跑不掉,我想如再不求饶肯定会被这位愤怒的小哥打死,赶忙大声喊道:‘别打啦!’他停下来看着我,我说不出口那个‘服’字,又一**风骤雨。我再次喊停,突然看出他眼睛有点柔软和同情,竟难以控制地一口痰吐到他嘴里,然后自己主动躺地上等死一样。他抡起细嫩又可怕的拳头照我嘴上砸来,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那章桂武‘啊呀’一声,改拳为掌,朝我扇了过来。”
张贵五停下来,我紧张地问:“打哪儿啦?”他得意地哼道:“再打着还不打死了?那还叫故事?就在此时,天上飞来一只正义的脚,一脚把那小哥踢倒在地,”他神情一泠又看了我道:“又在此时,天上飞来一指美丽的指!”“又是谁的脚?”“是手指,大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跑过来指着倒地的章桂武说:“你是坏人!”我吁了一口气道:“精彩,讲得精彩!”
“三天后,”我奇道:“还有啊?”“是啊?”张贵五耸了耸身子道:“我和二哥兴冲冲地赶去常家镇,军士告诉我:因推荐名额又多出一个,最后一名取消入选资格。”我啧啧称奇:“你不是从军了嘛!”“大哥唉,你迷糊了,我要去了常家镇,武举顺利,那就是官,我后来当的是兵啊。”我顿了会儿又问:“那脚和指呢?”“喔,那脚的主人成了我岳丈,那指变成你的弟妹,天天指使我!”我看了远处,眼光迷离地问道:“算是段奇缘呢。不过,你觉得自己惧内是因为感激还是恩爱?”张贵五正色道:“无论如何都胜过无内可惧。”
我心里更不平衡了,我有了家室也会惧的,可这家伙,娶个小娇妻,又让我成全了一回小美女,滋润的很哪。我这里连半个媳妇都没有,与那胡玥玲似有灵犀之通,无奈关系尴尬复杂,好容易与那别有一番异域风情的秦月搭上话,却被一条不相干的蛇给搅黄了!正在瞎想,听得张贵五问:“大哥在那烟花繁华地,就没一二中意之人?”“唉,所谓中意,那得互相有意才好。常家镇那个鬼地方,男人都又有钱又有学问,在这渺无人烟之地我也犯不着客气,就我此等才学,在那里最多就是中下等。”“哦,原来是郎有情妹无意的那种,确让人不爽,可小弟还是想知道大哥最对路哪一类?”我想他即便在感情上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大老粗,便道:“处过三个,你帮哥看看。”
“一个是李依依,她瓜子脸樱桃口,腰肢纤细亭亭立,正当豆蔻俏年华,能诗文,善歌舞,于常家镇最大的一家瓦子里专事歌舞,自诩“不迷庙堂醉众生”。我读私塾时,她并未出名,一次看戏时偶然相遇,她正暗地里为参加宽州府的歌赛煞费苦心。她想玩高雅,报的小唱选手,想让我为她的一支慢曲填词。我对她一见倾心,此后月余,二人琴棋书画、耳鬓厮磨,正当我想入非非而又踌躇满志之时,她却对一个姓周的中年人暗送秋波、投怀送抱。那大哥也忒有种,竟然将她带至宽州府邸,还一口气为她填了四首词曲,每一首都是我呕心沥血也难以企及万一的精炼之作。她因此淘汰了徐惜惜,独占鳌头,所唱《少年游》、《兰陵王》、《大酩》、《六丑》等一经传开,无论街头巷尾,庙堂之高,大江南北是长城内外,若不哼两句,那绝对不能算时尚人士。也因此那玉人从此飘然而去,再没了踪影,不过后来听说她又摔了老周,竟与皇帝老儿相唱和一段日子,之后投身于一个叫柳六的潦倒才子,竟是倒贴的那种。我为她颓废了足有两年之久呢。”
“一个算是我师妹,那时我去五老峰下的白鹿书院读书,她是我老师的外甥女,叫风语轻,总在讲坛右壁的麻质隔断里听讲。可能是习业心不在焉,我最早发现了她,发现她美的不可言说,甚至让人不敢亲近,而许多人却误以为是什么富家公子。一日我当值挑水,正放下木桶,眺望发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道:‘大哥我等你有一阵子了。’接着便吃惊地看着一位神仙妹妹从树丛里飘了出来。是的,就是吴道子笔下的那种女仙子,端庄秀美,清雅又靓丽,到现在我也想不起她具体什么眉眼,但感觉就是仪态万方,却不可亵玩的那种,说起话来轻轻的,像是怕声音改变了微风吹来的方向。听她道:‘你以后不在课业时别扭我直盯着看,我就陪你当值。’我那时就想啊,无赖真好,赶忙满口答应。心跳的日子飞快地结束了,两年后,我只能用回忆一次次送她远嫁他人。奇怪的是,每次想她,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片海一样的草原,草原上、星空下、微风里,一匹静静眺望的母马,她那芬芳的气息,她那安详的神态,她那挺拔的身姿,以及马背乌亮乌亮的诱人的光泽,无不令人痴迷。”
“还有一个是宽州府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叫赵燕鸽,生的眉清目秀,水灵机敏,女红纤巧,还识文断字。那时赵员外经常去金明池侯榜择婿,却总是落空,后来竟着人画了与女儿等身高的像,让身边人扛着去,轰动一时,被我大哥看见,就介绍我认识。其时我已三十有九,尚在书馆皓首穷经,欲把那功名考了,可我那好大哥却勒令五弟出资,让我在宽州府逍遥快活了三个月。我甚为满意,天天与她踏青游玩,出双入对,何况她嘌唱功夫也很了得,与我浅斟低吟,卿卿我我,一时忘了今夕何夕。本以为终于可以在不惑之前成家立业了,谁料那赵员外拿我的诗文请人看了,均说是“无甚前途”,不久竟将女儿许给了一名武将做妾,从此再无片言只语和一丝半毫的消息。我倒没多伤心,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此离了书院,再也不读什么鸟书。”
张贵五问:“你想她们?”我说:“第一个痛过了也不想了,第二个不痛却偶尔想起,第三个恨了有好几天,如今见了我也能认得出她。”他很有把握地对着我说:“她们都不适合大哥。”“我倒觉得要娶了她们都不会错到哪里,谁还配不上我了?”“记着你是结婚,并非狎妓,是居家日子,更不是供养膜拜,你一开始就错了。”“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门当户对?”张贵五摇头道:“又不是。你见着或想起一个女人时,如果她有时候能让你想起你妈来,她就必定是那个合适你的妻子。在这方面,什么游园赛诗,不会比柴米油盐好使。”我诧异道:“你太恋母了吧?”“你说啥呢,我十六岁离家闯天下,不比你三十九岁还在家吊儿郎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