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丝路黄裳
(1)远通楼
这里是远通客栈,是过往布商的歇脚点,老板弟兄三人,大哥名叫邓久光,和妻子常住这里照料客栈事务,老二邓远光,照顾些路上的生意,老三邓通光,功夫不错,专与那路过的白黑两道之人结交打点,三人年纪都比我小。据邓久光讲,那日我被狼撵,窜到树上,临空丈余,且太过紧张无法沟通,实不便解救,便吓昏我,接了背至客栈,第二日,张贵五便赶来,悉心照料至今。
我问小弟为何来此,他哽咽道:“我长期在外漂泊打拼,直至今日也还是上不能尽孝,下不得慈爱,不只光宗耀祖,就连胸臆畅怀之事也是难遇。与大哥结拜后,深以为幸,你西去那日,我酒醒后甚觉不妥,想来想去,心下难安。没料到你文弱之身真格价独自侠游,这条道我熟,好赖也应平安送大哥一程,自惭之余,打定主意:我生有余,必与你同往!于是,也不往家里修书明言,只把饭庄的事稍一交代,便来这远通客栈,本欲急着赶去追你,不想随口一问,竟得知大哥昏迷在此。如今你遭罪不适,小弟自当送至常家镇,身子骨可是自家本钱哪!”
我淡淡笑道:“大哥我当然还是要西行的。脚踝处筋骨无损,已去我犹疑,屁股上寸来长的口子也叫伤了?呆得一二日体力恢复即可启程了。”那张贵五可能觉得我笑得勉强且凄惨了些,便道:“如今见你这样,我心也忐忑,只等你伤好后定夺,地无东西,我必定要随你飘上一飘。”我道:“经此事后我心愈坚,当然也乐见与你同行。”我现在倒绝不是想着面子或是被这个小弟的热情逼到份上的,只想那人生的无常和意思,想那个五百年前西行的僧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戌时刚过,那张贵五已是睡眼惺忪,说话哼哼哈哈的,我走出屋去,见月已半满,山影斑驳,三间两层的木屋,四间泥房,两个马厩,清冷中混杂了一丝干柴草料的味道,除了屋里不时飘出的鼾声,院子里静得让人不忍落脚。我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也不思想,只把自己沉浸、弥散在这无边无际的宁谧、清静之中。刚想去挪挪疼痛发麻的左脚,猛觉身后一黑影正在那里悄悄地观察、审视、盘算,难道我又成了别人的猎物?抑或竟是那黑白无常拿了绳索来索我?我飞快的判断了方位猛一转身:是张贵五,他背着光,黑魆魆地朝我走来两步低声道:“大哥,这里也要当心的,来客天南海北、三六九等的,偶尔还有新盗贼和狼虎光顾。”我软了身子,一手搭着他肩膀,无趣地进屋睡了。
次日巳时,要开饭了,风和日丽,客人走的已去,来的未到,老大邓久光将院中石桌打扫干净,三个小孩围在厨房,这里闻闻那里看看,叽叽喳喳,老板娘麻利地盛好饭菜,也拿个凳子坐了。我一看,一只炖山鸡,一个干辣兔肉,一盆油光黑亮的腊肉,一盆蛇肉,一盆咸竹荪和萝卜干,很丰盛,农家野味,热气腾腾的,一上桌,香气便满院子散将开来。我弯了腰把鼻子凑上前去:“前日光知道弟妹的馍酱之香乃平生未尝,今日还未张嘴就已被这肉香和口水填饱一大半了。”那妇人大笑着接道:“大哥倒会说实在话了,我做的馍菜你当然是平生未尝的。”
大家都笑了,邓老大开口道:“常大哥渐愈,又幸会张大侠,我兄弟三人也难得聚齐,几好并一好,干了碗里的酒先!”我起身道:“你三兄弟助我于垂死之际,解救招待,又周详盛情,深觉言辞之虚委难以表心达意,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日后但凡用得着常建仁,必当竭心尽力!”一仰脖子咕嘟了个底朝天。只听邓老三说:“那是,日后还是我们用得着大哥的地儿多,你常家镇三兄弟那是大名远扬、如雷贯耳,有幸结交,不甚荣幸之至!”我笑了道:“我在家里一直都是反派角色,不听老大的话,不管小弟的事,父母还常常找不着我,今日听说能与那两位并驾,觉得是传言多虚了。”邓老大捋须笑道:“大哥在这乡野之地也恁地小心谦虚了吧,我浅陋无知,也听三弟道你是遍历州府、风流才子呢。”“我是光知道疯,不惑之年仍不得娶妻,更无一儿半女,哪知道什么风流了。”话音未落,那妇人抢道:“风流关我男人什么事了吗?娶妻生子才不是风流呢,你那行走江湖、红衣绿衫的倒当真是风流。”张贵五在我左壁嘴含兔肉、窃笑出声,邓老大喝道:“闭嘴!”捱了一对大眼的白眼后缓声又道:“看着点孩子!”
我们喝得是一种蒸酒,我左脚踝和屁股上都吃过那玩意,可助消毒消肿,味清香醇厚,喝下去暖暖的,甚是护体,但却劲猛性烈,只七八盏,就觉晕乎起来。一直不说话的邓老二此时开口道:“常大哥文人雅士,才情学问——”那妇人突然兴奋地打断道:“哎呀,忘了忘了,大哥才子能人,我定要听你一首诗文,免得有遗憾。”眼神期待,令人突突感动,邓老大停箸笑问他媳妇道:“你今年多大年岁了?”那妇人讪讪的,邓老二缓缓又道:“有两间木屋柱子上空空的,留个墨宝,也是兄弟们的一点念想。”邓老三道:“就算我们都存心考你也断不会为难了大哥的才学。”张贵五也目不转睛看着我,我忙道:“当然要献丑,当然要献丑,只是学识差了些,就弄个打油诗先乐呵乐呵吧。”四下环顾,临近正午时分,似有日暖生烟的气象,近处翠竹返青,远山惺忪如醒,鸡飞狗跳,黄发垂髫,呼朋唤友,酒酣情浓,好一派生活图画!便站起身眯了眼,搓着手,夸张地摇头晃脑道:“青山恨不咬一口,绿水寻思搓两手,御风来识三兄弟,留我同醉远通楼。”
我留意到那妇人嘴里径自嗫喏着,痴痴地想了会儿,忽然红了脸,转身去叫她小儿。张贵五问:“御风是啥子风?”邓老大捋须道:“大概是说咱大哥趁风而行,专门来与我邓家三兄弟相识结交,我们却狠心地在这里灌醉了他。”张贵五诧异地看了我,也痴痴地想了去。
邓老二拱手道:“大哥好心情。那两木屋的联自然也有了?”我坐下道:“还请指正,正屋:远衔青山送平安,近揽翠竹迎吉利。”老二举着酒盏叫了声好:“合了我们的小生意,意思全到了,一点也不浮夸。”“更没俗套。”邓老大眯眼看了我,等着下文。张贵五此时却猛地拍了桌子道:“大哥真费思量,也忒让人佩服了。”我有些不解:“怎讲?”“此山叫川山,此道唤作川道,人迹罕至,只因是东西布商必经之地,踩出条路来,也被人称作是丝路。其上人与强盗虎狼相追逐,结果弄得豺狼诡诈,似懂人言,若遇拦路,从未有人能到得了那颗树下,也就从未有人因此得救。”说到此处,自个灌了一口又道:“老三曾对我言讲,那夜大哥被困,他兄弟三人于七八里远处便听知端倪,只叹息着各自忙活,后来竟至二三里处,清楚听得你训斥教导那些畜生,全不呼救,毫无畏惧,惊异之余,急急放了猎狗,拿了家伙赶去。到时见两只狼耳根血流不止,竟被你声震致死,你自己已然脱险。都以为你比我还功夫了得,谁知救了一看,竟是仅可缚鸡的白面书生。大哥大难不死,就前几日而已,现今如此不以为意,还自诩是‘御风来识’,此番胆识与洒脱气度,我看仙家也难比!”
我好不感慨!这个粗人能想得转折透彻处,可见不粗,便问:“你忒看高那仙家,仙家高在何处了?”他不假思索道:“仙家不渴不饿,无生无死,那份从容淡定谁人能比了?”“他即是不渴不饿,无生无死,所有的那份从容淡定又有什么难能可贵了?我怎么看你都比仙家强得多。”扭头又对邓老二道:“我们都说起第二幅门联了,他却激动地拦了我往回倒车,还絮絮叨叨一大堆,我这里要真接不上篇,你就得找他要了。那待客兼厨房的联却有些俗了:偷来菩萨米麪,做好浮屠饭菜。”邓家三兄弟面面相觑,片刻一齐起身道:“先生才学,非学得来,乃妙手天成,今日领教,佩服之至。如此盛誉,愧不敢当!”张贵五回神见状,急起身朝我补了一礼,逗得大家会心微笑,又都举起酒盏一饮而尽。